土地变得松软,草也长得飞快,路边的野花即将成片成片地盛开,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清香,只除了被雨水浸透的道路有些泥泞,被马踩烂过后又被车轮反复碾压,对于那些不熟悉这里的外乡人来说,确实有些遭罪。
眼下那正对着九皋城池的官道上,便有队人马在新绿与新泥中挣扎着。
车子方一停,马车上闭幕养神的那位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是车轮第三次陷在半路了,眼瞧着城门在望,廖大人再三深呼吸过后,撩开车帘、爬下马车、一脚踏入了九皋新泥之中。
他是奉旨来办事的,这双脚早晚得沾地。谁不知道那九皋城如今就是赌庄骰盅里的骰子,大小输赢都不知道,他那主子也不知道心疼他,竟让他亲自走这一趟。好在他同焦州牧的关系向来是不错的,有兵马护身,总好过白白送上门去,他这身锦缎绣金银的官服可抵不过那些疯子的牙齿,他手底下那几个小兔崽子巴不得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可不能轻易便宜了他们。
想到此处,他越发谨慎,将那副讨来的软甲紧了紧,挺着腰杆向前走去,抿着嘴唇望向那城门前高高架起的日晷。
日光从偏斜到垂直,日晷上的影子渐渐投出笔直的角度。
春风迎面吹过,四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气息,他面上神情却犹如英勇赴死,嗓音又干又紧。
“时辰已到,开城门!”
层层叠叠的拒马路障被移走,高耸的城门轰隆着开启,积了一个冬天的尘土落下,腾起一片比城墙还要高的烟尘。
十万精兵如临大敌,领头的护军手举火把时刻准备点燃烽烟,然而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城门后的雷阗大道却空空如也。
“人呢?都死光了?”廖毕一边咳嗽一边张望,随即摇摇头,脸上却并无太多意外,“烦请代将军领左右二营精锐先行进城、探明情况,所见所闻都要一一详细记录在案,回头可还要同陛下好好说道说道……”
他正说着,便见眼前那位代将军脸上神情微变。不仅是代将军,就连他身后的其他士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城门的方向。
廖大人后知后觉转过身去,便见那雷阗大道的尽头似乎走来一个黑点。
那黑点实在太过渺小,以至于走近到能看出个人形已过去了很久,但所有人都不敢动,只等那人影慢吞吞走到跟前,发现是个穿着粉袄子的小女孩,这才放下些许戒备。
年过半百的内侍官手心冒汗,深呼吸数次才算做好心理准备,抬手示意左右、自己勉强上前一步。他是身负圣意而来的,代表的可是天家的脸面,就算前方出来的是只吃人的猛虎,他也必须站出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
他话还没说完,已教那女孩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对方将擦鼻涕的帕子往袖口里一塞,随即摘下耳朵上别着的那根草,一只手高高举到他面前。
“秦掌柜要我将这个交给你。”
女孩手中的那根野草灰扑扑、白蒙蒙的,几片叶子顶上是一串毛茸茸的穗子,除了颜色有些奇怪外,同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似乎没什么两样。
廖毕死死盯着那根草,半晌才干巴巴开口道。
“这是什么?你们秦掌柜人在何处?当初陛下同她定下这春日之约,是她亲口承诺会种出神草,莫不是事情没成,便推了你出来顶罪吧?”
他就知道,那村姑压根不可信。这下可好,野馥子没了影,这城中也不知会是什么鬼样子,到头来还得他们来收拾烂摊子。眼下十万大军就在他身后,他又不能真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一个桌台高的娃娃,当下面色越发难看。
“你不是要野馥子吗?”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难掩不满,“我收了二两糖糕、应下秦掌柜嘱托,连擎羊集的热闹都没去看,就是特意在这等你,你若不要、还给我便是!”
那小不点说着说着还生气了,抬手便要将那狗尾巴草夺回来。
廖毕连忙将手举高,盯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野草,神色惊疑不定。
“你、你是说,这便是那野馥子?”
小女孩腮帮子一鼓,脸上竟流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
“当然。你怎地连野馥子都不识得?简直还不如三岁小孩。”
十万坚甲利剑静如石像,内侍官身旁那举着火把的代将军见状,当即凑近前大声道。
“依末将来看,此事还需谨慎。这分明就是野草,怎会是野馥子?”
“那你说,野馥子长什么样?”
堂堂将军没料到会被反问,语塞半晌才忿忿道。
“你问我,我哪知道?这不该是你们秦掌柜……”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那小女孩已摇头晃脑地背诵道。
“野馥子,无形无拘之物也。生于凡尘则为小草,生于秽土、能开花结果者,则为野馥子,虽有剧毒,但亦可根治顽疾,是能解秘方的秘方。”
她念完最后一个字,似乎再也没有耐心同那一群木头脑袋东拉西扯,当下转身、一溜烟似地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是真是假、是吉是凶,一入那城中便知。
廖毕使了个眼色,仗着身后那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向城门开拔。
城门外的荒草已经长了起来,走得近了、视线便有些受阻,他正有些不安,冷不丁便听得四周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下一刻无数挑着担、牵着驴、骑着牛的身影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冒了出来。
他既没看清那些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也没看清这些“刁民”究竟是不是还未铲除的天下第一庄余孽,他只觉得自己犹如被裹挟着的一粒米,顷刻间便同自己带来的那些护卫失去了联系。
天南地北的方言在他耳边吵个不停,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道。
“这城里去年冬天才出过事,你们不知道吗?怎地还往里挤?!”
“当然听说了!”离他最近的一人当即,嗓门比他还大,“九皋城种出了野馥子,这可是大事情,不来亲眼瞧一瞧真假,之后可如何还能在道上混?”
他们口中的“大事”显然不是同一桩,廖毕一愣,半晌才皱着眉头提醒道。
“那野馥子之前可还有别的事,要不这城门能关三个月……”
他话还没说完,已教人挤到了后面去。
“这不是开了吗?虽说拖拉了些,但也算是时候、没耽误事。”
“要不是我半月前听到风声赶了来,当真要错过了。”
“你没同旁人说吧?物以稀为贵,来了的都算是赚着了,多一人分便少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