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厘对周琮身世所知甚少,没想到竟能在相去平京几百里的鳌山县,听到有关他母家的旧事。
她忍不住看向周琮,他当下是难得一见的落拓,身上还是几日前的衣衫,破旧脏污之处明显,可他像一株静默的树,不见萎靡,安定澹然,悲喜无波,平静倾听。
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周琮神色未动,姿态不变,牵住了身侧的她,衣袖之下,他的指头包住她整只小手,微凉的指尖挨着手腕内侧缓缓摩挲。
他并非脆弱之人,她大可安心。
舒荟道未曾察觉二人的动作,饮了口茶继续道:“后来肖氏宗亲驾临鳌山,前往西留寺,因为斋饭不合胃口,要发落那和尚,辅纯在旁,为其求情,据理力争。那新朝臣子便由此借题发挥,冠以我儿不敬皇族的名头,将他绞杀了。”
他说起此事,沧桑的面容上浮现了丝丝悲痛,不剧烈,却令人难以忽视,就像是当年丧子之后卧病在床的武安伯夫人。
周琮道:“琮记事起外祖已不在京中,他没有机会教导我,我亦未尝与辅纯有所接触,舒老三言两语,已知风采,心生敬佩。”
他没说诸如“节哀”等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语,而是坦然地道出心中所想:“辅纯殉身行义,因缘际会,福泽却惠及我们夫妻二人,着实是……世事无常,奥妙非常。”
他低头作礼:“今日恩情,琮定常怀于心。”
阿厘蓦地脱手,才反应过来,原来故事里那个被救的做饭和尚便是岑仲达!
“若是辅纯天上有知,也会因帮到你而欣慰。”舒荟道笑着叹了口气。
未尽之意,闭口不言,只默默饮茶,心中感慨。
朝廷党羽倾轧,各怀心思,百姓艰难,辅纯我儿,你看这像不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了。
面见
进城之后一路向东,愈发颠簸,到一陡峭狭窄处,便换了人力轿子。
阿厘好奇地探出头,打量着这番从未见过的城景。
只见人家宅院贴合地形,高低错落,石砖上藤蔓攀爬,隙藏苔藓,不过现下都是枯干景象。
轿夫扛着轿子沿着石作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这露天阶梯约有两层楼高,尽头处能瞧见上面人家的青瓦屋顶。
她扶着窗口张望,下巴枕在臂弯里,模糊斑驳的日影从她素面上略过,轿子行进间倾斜晃荡,轿顶墨灰色的绸布在蔚蓝的天际下飘摇,她头上的发簪也在简单的云髻间若隐若现。
山谷风掀起帘布,捕捉到的这偶然平常的一幕,佐着山城的微寒,构成周琮对鳌山县恒久的印象。
又七七八八绕了些地方爬了些台阶,才到杜家老宅。
宅子几经扩建,规模几乎赶得上庄园,能在地势多变的山城独占面积如此之大的平坦地面,足以见得杜家在此的底蕴了。
轿子落地,阿厘踩到地面之时晕船似的晃了一下。
肩膀一紧,被周琮揽住了,待她缓了些才放手。
阿厘站在周琮身侧,与他一同走向杜府门口,人群的最前面是位气质斐然的老者,便是告老还乡不久的杜宙玄了。
周琮携着阿厘见礼:“琮与娘子,多谢杜中书救命之恩。”
杜宙玄将他扶起,瞧过他身侧的娇小女子,捋须一笑:“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如今老夫卸任归乡,周大人唤我杜翁便是。”
又道:“恭喜恭喜,周大人新婚燕尔,鸾唱凤随!只是未喝喜酒,十分遗憾。”
周琮莞尔:“琮与娘子未尝办酒,现周身狼狈,暂欠杜翁。如今琮身无官职,也请杜翁莫改口唤晏之。”
“好好,晏之!”
舒老清了清嗓子,杜宙玄看过去,一拍脑门:“看看我这老糊涂,与晏之重逢,一时不察,竟忽略了舒老!”
“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舒老与他极为熟稔,两手杵着梨木拐杖轻嗤一声:“你这迎客的怎都忘了请客进门,光在这站着说了。”
“哈哈哈。”杜宙玄才反应过来,歉意一笑,看向二人:“是老夫招待不周,晏之、舒老快快请进,早就备好了酒菜!”说罢拉着周琮进了宅子。
瞥见周琮拉着阿厘,免不得调笑道:“老夫瞧着晏之成婚之后,倒是多了许多人情味!”
阿厘本对这位前宰相心存敬畏,当下听闻此语,霎时红了面颊,默默从周琮手心挣脱出去。
周琮倒是显得坦然接受这调侃,一路上交谈不停。
阿厘默默回想自己方才行为举止,比对着他看,才发觉自己扭捏的厉害,免不了后悔。
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介绍自己为夫人……她应当更得体些才是!
反常
寒暄过后,杜宙玄善解人意地让儿子带他们到杜府的一处院落里安顿,留给他们歇息休养的时间,明日午间再一同用膳。
这间客院坐北朝南,西、北两面倚靠浅丘,整体地势由低至高,丈余的高墙由石块与青砖构成,六个房屋两口天井,石基高耸,顺着连廊往下面瞧,是极具鳌山县特色的布景。井中中央是挖出来的袖珍池塘,正月里未有结冰,泛绿的水波随风荡漾,池旁惟妙惟肖的石刻狮象对称分立,莲花石座上巨大的石制花盆里种着腊梅,黄色花蕾含苞待放,为静谧幽深的院落增添一抹亮色。
天井之上连廊隔空便是厢房,从里面打开窗子,不仅垂首能瞧见天井中的精巧景致,仰头还能窥见北面丘峰上的松柏。
谷风生寒,阿厘饱了眼福便关上了窗子,房间杜府早已提前打扫过的,干净无尘,也不需要开窗通风。
十九和胡明就在隔壁歇息,有事也方便过来,房屋由青砖砌成,隔音尚可,一时之间只有窗缝形成的呜咽风声。
在山上困了许久,方才家仆烧了热水送来,周琮在屏风内解衣衫,阿厘担心他着凉,便把炭盆拿的离浴房近了些,着实是有些沉,但是这点小事她不习惯叫人伺候,衣衫正好该换洗了,也不怕脏。
周琮许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忽然唤她。
“怎么啦?”阿厘一边掸下袖子上的碳灰一边回应他。
“娘子可否进来。”
阿厘琢磨应是要服侍他搓背了,挽起袖子走近屏风,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周琮靠在扇形浴盆里,长发披散,露出水面的脖颈光裸,带着水珠的肌肤在檀木色桶壁的映衬下格外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