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儿何等聪慧。

她?心里，一直都澄明如镜。

他强压在她?肩上的、那份过分沉重的期许，这些年他饱含内疚的弥补与溺爱，他因为丽嫔腹中孩子的动摇不定

她?全都看在眼里。

宋徵沉沉叹了口气。

“罢了。今早杜将军送来一头刚猎到的鹿，还新鲜着，送半头到长乐宫去?，让公主补补身子。”

焕公公“哎”了声，躬身退了下去?。

陛下到底还是疼爱长公主的。

半头还带着血的鹿送到长乐宫，宋落疏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脸上没什?么表情，淡声让晚月拿些赏钱给焕公公，又?吩咐琼花把鹿送到小厨房去?。

“让小厨房先?收拾着，晚上做些炙鹿肉。”

阿晏这两日辛苦，待他回来，让他多?吃一些。

*

千羽司。

快至傍晚，刘青山吩咐各处停止操练，先?过来用饭。

用饭的地方是一间十分宽敞的石室，凌乱摆着许多?大小高矮不一的石桌。千羽司中有?专门负责做饭的婢女?，这些姑娘有?的是刘青山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自踏入千羽司，便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再不能出去?。有?的则是司中军士的家眷，自愿随夫君留在此处做事，也算是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晏朝挑了个角落里无?人?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吃着碟子里的菜。

千羽司伙食尚可，但分量对晏朝而?言实在有?些多?。他只吃了一点便有?些吃不下了。

这时，面前?的空位上大剌剌坐下两个人?。身侧的石凳上也挤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晏朝抬眼，认出这几人?正是昨日在门口喝酒的那几个男人?。今日操练时，他已从刘青山口中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那脸上有?刀疤的壮汉名叫焦安，瞎眼男人?叫伏成，缺了手指的那个名唤方秋。

焦安先?过来拍了拍晏朝的肩，操着一口豪爽的方言道：“你小子有?些本事，入千羽司不过两日，就升了二羽。先?前?倒是我?小瞧你了！”

伏成跟着笑道：“先?前?我?们哥几个儿还拿你打赌来着，赌你在这里能活过几日。”

晏朝瞥了一眼两人?胸口处。

皆是六羽。

再看方秋，则是七羽。

察觉到晏朝的视线，一直默不作声的方秋这才开口，“昨日可吓着你了？你别往心里去?。这地方许久未进新人?了，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得点乐子，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的。”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柄短刀，丢给晏朝：“拿去玩玩？”

晏朝没接，方秋也不觉得尴尬，转头和焦安、伏成两人一边谈天，一边喝酒吃菜。

晏朝知道这几人本性并不坏，只是言语举止粗俗了些，他一贯不喜言谈，便沉默地听着。

只是那焦安对他十分好奇，总忍不住跟他说话：“我看燕兄仪表堂堂，又?有?一身本事，不像是那等犯事之人?。燕兄为何会来千羽司这种地方？”

伏成嘴里嚼着菜叶子，斜眼打量着燕朝，“燕兄是秦先?生亲自带进来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宋徵将千羽司设在文琅阁之下，为的便是掩人?耳目。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充斥着杀戮和血腥的地方，竟会藏在一片书香满盈的净土之下。

千羽司里的人?不便入宫走?动，秦松玉的职责之一，便是负责向皇帝禀报司中要事。

而?另一要责，便是替宋徵留心挑选合适之人?，招入千羽司。

近年来陛下治国有?方，朝堂安稳，百姓敬服，并无?什?么腌臜事需要千羽司处理，这地方便渐渐闲了下来。上一次添了新人?，还是两年前?刘青山随秦松玉去?地牢里提了个死刑犯出来，用囚车带回来的。

像晏朝这般衣衫整洁、由?秦松玉亲自引入司门面见副使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晏朝没作声，焦安便主动谈起了自己，“当年我?家里的婆娘被一个京外来的有?钱老爷拐走?做了小妾，我?实在气不过，便提着一把刀砍破了那老头子的府门，一口气砍死了六七个家丁。只可惜抵不过他们人?多?，最后还是被抓住押去?了官府。”

焦安指指自己的脸，咧嘴一笑，“这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伏成也说起了他以?前?的事。

他曾经有?个很疼爱的小女?儿，生得漂亮极了，可惜被一户大户人?家的少爷看中，想要买去?做晓事的通房，他自是不肯，那少爷便派人?强抢了他的女?儿，还骂他不知好歹，早些把女?儿交出来，还能捞笔银子赚赚。伏成当夜便提着刀摸进了院墙，谁知正撞见那少爷挺着肥胖的肚子欺负身下的女?儿，女?儿哭得说不出话来，少爷嫌她?吵闹，伸手便是两个清脆的耳光。

伏成气的目眦欲裂，发疯一般将那少爷砍得血肉模糊。

“那家老爷失了儿子，伤心的不轻，便买通狱卒，对我?动用私刑，挖去?了我?一只眼睛，把眼珠子放在了他儿子坟头。”

伏成语气轻描淡写，晏朝心头却不由?紧了紧，下意识看向伏成完好的那只眼睛。

方秋笑笑，“没什?么可看的。这里头的人?，哪有?不命苦的。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乡里有?名的才子。后来京里一户人?家找上门来，给了我?一笔银子，不许我?去?参加文试，免得抢了他家儿子的状元。那时我?母亲病重，家里为了给我?凑够去?京中考试的盘缠已是掏空了家底，我?心中不忍，便咬咬牙接了银子，想着待母亲病好些，过几年再去?赴试也不迟。谁知那家人?竟不放心，派人?折返回来，断了我?右手两根手指，让我?此生再无?法写字，这才安心离去?。”

焦安咧着嘴笑：“方爷可不是吃素的，那会儿虽是个读书人?，但也没少让那家人?吃苦头。不然也不会被丢进死牢里去?。”

晏朝望着周围这三个落了残疾的男人?，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原不知，这几人?瞧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竟有?这般过往。

他有?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方秋却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几个的事燕兄都知道了，燕兄也该和我?们说说你来这儿的缘由?了吧？”

晏朝默了默，轻声道：“我?是自愿来此处的。”

伏成惊讶地朝他看过来。

“自愿？”他不太相信地笑了，“燕兄的意思是，你并未犯什?么事，而?是心甘情愿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