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湖人没了不疑剑,赤手空拳十分不利,见状便作壁上观,伺机而动。
黑衣人们想要抢上前去支援,然而江离横剑一挥,剑气如怒潮冲涌,压退宁钰后斜扫而去,激起地面沙尘,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刻痕,逼得黑衣人不得不退。
尹怀殊匆匆瞥了一眼,抬起头来拭去唇边血迹,非但不显惊惧,反而朝戚朝夕一笑:“左护法这就不够意思了,说好只是做个样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手,难不成是对我积怨已深,趁机报复?”
江兰泽跟着看向戚朝夕,惊疑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来这套挑拨离间,我跟你可没什么牵扯。”戚朝夕话虽这么说,仍忍不住往江离的方向看了一眼,江离和宁钰交战正激烈,剑光快得几乎与人影融为一体,不知他听到了没有,更无法辨别其反应。
仅这一错神的空隙,尹怀殊突然发难,扑向了不远处的江兰泽,一把揪过衣领,将不疑剑压上了他的脖颈,道:“别动。”
江兰泽浑身一僵,不敢用力呼吸,只能紧张地望向戚朝夕和一旁的虚谷老人。
黑衣人们都依令停下脚步。缠斗中的两人也分别后跃一撤,不约而同地收招站定,江离深深地呼吸着,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压制躁动沸腾的血液,保持神智清明,而宁钰的情况更加糟糕,他虽有心试探《长生诀》的底线,但在急速而持续的拼杀中,他的内力消耗太大,不得不收手喘息。
尹怀殊挟持着江兰泽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断崖边,他偏头扫了眼崖下深险的山坳,对他们道:“丢开兵器,否则江少庄主就得人头落地了。”
戚朝夕打量着他一时没有动作,江离也有些犹豫。
尹怀殊轻轻一笑,将剑缓缓压下,一道血线顿时出现在了江兰泽的咽喉,他疼得一颤,却咬着牙没发出声音。
“等等。”江离当即出声,当啷一响,便扔开了手中的青霜剑。
戚朝夕叹了口气,跟着将长剑插在了面前的土地中。
然后,江兰泽感觉脖颈上的刺痛消失了,尹怀殊不但挪开了剑,连挟持他的力道也松了许多。也不知从何涌来的胆量,江兰泽猛地抓住了尹怀殊持剑的手,往外用力一掰,同时矮身扑到地上,挣脱桎梏滚了开去。
江离随之而动,闪电一般掠至尹怀殊身前,出手直取不疑剑!
尹怀殊连忙侧身一转,持剑的手倏然松了,不疑剑扬起一道银亮弧线,被高高抛向了断崖外。
江离心头一惊,来不及思索,纵身一跃而起,在断崖之外、千仞高空之上宛如飞鸟,他极力伸出手,不疑剑闪烁着落日余晖,几乎触手可及,却堪堪从指尖擦过,他身体随之下沉,腰间却猛然一紧,一股强横力量自身后传来,将他强扯了回去。
不疑剑直直坠落山崖。
戚朝夕丢开半截钩索,一把将江离按倒在地,眉目间带了怒意:“找死是不是?要剑不要命了?”
“我……”江离这才回了神,慌乱地对上他的视线,喘息不止。
其余人更料想不到会有如此发展,一拥而上要往断崖外张望,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尹怀殊弯了唇角,他拉住其中一个黑衣人,从对方身上掏出了一枚乌黑弹丸。
“撤!”尹怀殊话音方落,弹丸已脱手掷出,滚落在戚朝夕等人面前。
般若教众人迅速退回了洞窟中撤离,戚朝夕才刚起身,便嗅见了淡淡的火硝味,只来得及暗骂一声,伸手把江离按回了怀里,躲进了最近的石柱后。
虚谷老人离得倒远,但见江兰泽晕头转向地爬起身,还没搞明白状况,正要冲上前拉他,却被那江湖人抢先一步。那江湖人一手按着江兰泽低下头,一手将他护在怀中,就地往一旁滚去。
乌黑弹丸轰的一声炸开,地面震颤不止,整个溶洞仿佛都在晃动,洞顶的碎石土块簌簌砸落。
江兰泽甩了甩头,仍觉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挡在自己身上的人呼吸粗重,似乎受了伤,下意识道:“谢谢季师兄。”
揽住他的手臂顿时僵硬,江兰泽紧跟着反应了过来,也是一愣,在那股强烈熟悉感的驱使下伸出手,扯掉了那江湖人脸上的面具,对方猛地松开他,狼狈地往后退去,侧开头想要遮挡住脸,却已经无所遁形,果然是季休明。
“季师兄,怎么会是你?”江兰泽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江离说你是山庄的内奸,我还不信,觉得其中一定有误会。归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休明逃避的动作忽然停滞,像是呆住了,缓缓转过头来,却不为回答江兰泽的质问,他的视线滑过从石柱后走出的戚朝夕,最终凝固在了江离的身上:“你果真知道是我,你早就知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与般若教勾结,但没想到不疑剑就在你手里。”江离毫无波澜地回答。
“我没有和般若教勾结!”季休明嘶声道,“没错,是我泄露了破阵之法,可我没有想到会酿成大祸。”
“你真的没想到吗?”
季休明已是难堪至极,江离漠然的眼神更像一片薄而利的刀刃在将他凌迟,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你这算是什么反应,江云若,你难道在看一个陌生人吗?”
江离静静地看着他,季休明的身量早已长开,面容褪去了青涩,周身气度更是全然改变,浑然一位翩翩名门公子,那个在山谷中捉蝉编草,并肩打水漂的少年已经湮灭在了旧时光阴中,再寻不出一丝痕迹。
江离点了头,道:“是,陌生人。”
季休明浑身一颤,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彻底坍塌了,积压多年的怨怼不受控制地爆发而出:“对于你们江家,我当然是个外人,是个陌生人!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会被你们接纳,无论我走到哪里被人议论起,背后永远都追着一句‘他又不姓江!’”
“所以你恨我们?”江离问。
“不,我不恨你们。”季休明摇了摇头,“我恨自己当年愚蠢,居然真的以为和你没什么不同,以为我虽被亲生父母抛弃,但在这世间还有归宿,以为落霞谷中那个地方可以被称为是家,会有人等我回去。”
江离无言沉默。
“义父教你独门武功是天经地义,我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可为何非要送我出谷,信不过我,怕我这个外人偷学吗?”季休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双眼赤红,“怪我醒悟得太晚,他既为我取了名,却不改姓,不就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不属于你们江家吗?”
话音未落,江离忍无可忍地冲上前,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胸膛要害,季休明摔跌出去,撞在那尊石像脚下,掀翻了摆在那处的小青铜炉,香灰洒了一地,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又吐出了一口血。
江离眼眸里的冰层在缓缓破裂,露出了底下鲜活的怒意:“你什么都不知道。”
见他这般反应,季休明像是终于痛快了,干脆躺在地上,下颌的血也不擦,大笑了起来:“我说错了吗?倘若义父他肯真心待我一点,赶走我之前大发善心地替我改了姓,我这几年在归云山庄也不至于受尽冷眼,忍辱吞声,处处谨小慎微!”
江离一手拔起戚朝夕插在地上的长剑,俯身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季休明毫不反抗,寒光闪过,他认命地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长剑铮的一声钉在了他耳旁,斩裂的碎石迸溅,在他脸颊划开了一道浅浅血痕。
江离握剑的手用力到颤抖,声线也难以抑制地发颤:“真想杀了你。”他近乎咬牙切齿,“可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是要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季休明惊愕地睁开了眼。
江离仰起头,注视着天父神像模糊的面容,石像沉默而坚定地苦撑着山岭,不知传说中它获得自由的孩子在人间何处,他低声道:“父亲说……你终究是我的兄弟,是他的孩子。”
说罢,江离再也不看他一眼,拔剑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