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厄运怕不都是他带来的!”
“他回来作甚?还嫌克死的楚家人不够多么?”
谩骂声和指责声海潮一般涌入耳膜。
楚承稷视线所及皆是惨淡的白,冥纸、冥花,还有那些披麻戴孝一路都在对他指指点点看不清面目的前世过客。
继母在灵堂前哭得几欲昏厥,继母的儿子亦是涕泗横流,伤心欲绝,旁观者瞧见了,都得跟着伤心抹起眼泪。
唯有他,面上不见丝毫悲恸,也不见掉一滴泪。
“看那不孝子,死的可是他爹!竟是哭都不见他哭一回!”
“哭?怕是偷笑还来不及呢,毕竟是前头那位夫人生的,再怎么也是嫡子,就等着继承楚家的家业呢!”
“凭他也配?二公子天资聪颖,又曾跟着楚公上过战场,文武双全,唯有二公子继承楚公之位,陇西百姓方可高枕无忧!”
谩骂声不绝于耳。
三百年前楚承稷听着那些讥嘲谩骂声未曾动怒,如今也不会,他不清楚何故会梦到这些前尘往事,但再于梦中经历一遍当年的事,他心绪比当年更加平静。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把陇西楚家的家业放在眼里过,他也的确不觉得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死了有什么伤心的。
楚承稷正冷眼旁观这场梦境,立在人群中的那个前世的自己,却忽而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承稷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他察觉到,在这片虚空里,似乎有一双暗处的眼在看着他。
真是怪哉。
他和梦中的自己还能是两个不同的人不成?
这个念头让他无心再看眼前这场前世的归家祭拜。
一如先前,场景很快又有了转变,这次是在一处偏僻的山坳。
月朗星稀,十几具尸体被裹在草席里,边上是几个挖好了的土坑,他正在念经超度。
这一幕楚承稷印象倒是深刻,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前往荻戎帐的路上,他借宿一个村子,村子里遭遇盗贼打家劫舍,刀下连老人小孩都不留活口。
他生擒了那几名盗贼,见对方诚心悔过,一番教化后,便放了那几人离去,以为对方能改邪归正。
岂料那几名盗贼回去后,非但没谨守诺言,反而叫上所有同伙,要血洗那村子。
佛讲究慈悲为怀,但那一次的慈悲,险些害了一村子人的性命。
他终究是破了杀戒。
自己背负十几桩杀孽,换回村子里上百人的性命,楚承稷觉着是值的。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和佛门开始背道而驰。
佛曰慈悲,无论那伙盗贼罪孽有多深重,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都该去感化那些人,而非以恶制恶。
但天下遭受欺凌的百姓何其多?又何其无辜?
所以他选择了拿起屠刀,尽可能多地去救那些真正无辜的百姓,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感化恶人上。
只不过初时心中有愧,除了超度死者,他还会自行笞刑作为犯杀戒的惩罚。
而此刻,葬了那些盗贼后,梦中这个自己,便是取长鞭抽打得自身皮开肉绽。
挥足了三十六鞭,整个后背已无一块好肉,甚至脸颊也被鞭子蹭伤了一块。
他似被一股吸力拉入了梦中那具身体里,无法再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场梦,也没法自主行动,只依照前世记忆里的模样,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闭目的瞬间,似有清风拂面,恍惚间,脸颊似被什么轻抚过。
很熟悉……楚承稷莫名想起了秦筝。
“怀舟。”
楚承稷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是秦筝,他想应声,整个人却似被一股无形的拉力拉扯着坠入了黑暗中。
意识再次清明时,他已置身于一座军帐中。
帐外雷雨交加,他一身戎甲坐于案前,边上高脚烛台上燃着的烛火,因着时不时灌入帐内的冷风,颤抖几欲扑灭。
楚承稷一时间没想起这是自己的哪一段记忆,细看起铺在案上的舆图来。
瞧见舆图正是青州地界,桌上还有修水库的工程图纸,他以为这是前些年秦筝在青州重修鱼嘴堰、他去探望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似乎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了,夜雨这般大,楚承稷在帐内没瞧见秦筝,正欲出去寻,一名亲兵却在此时狼狈进帐来:“主公,暴雨不停,元江水势凶猛,将士们扔了无数沙袋下去,全被冲走了,根本堵不住洪水,青州两岸怕是要被淹了!”
楚承稷记得秦筝分明已带工部众人将鱼嘴堰堵了一半,怎地在这梦里洪水快淹了青州?
他记挂着秦筝的安危,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亲兵为何叫自己主公,提了佩剑就匆匆往外走:“皇后现在何处?”
亲兵显然愣住了:“皇……皇后?主公,您尚未娶妻。”
楚承稷浑身如遭雷击,他回过头仔细看这亲兵,样貌是有些熟悉,但他就是记不起这号人来,仿佛是存在于极为久远的记忆中。
他问:“现今是何年?”
亲兵答:“隆安三十五年。”
楚承稷眸色骤深,隆安是魏国亡国的最后一个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