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道:“帝王者,怎能如此率性而为?”

见李陵依旧不肯松口,静姝顺手翻开案上李陵方才正在书写的案牍,见竟是李陵亲自拟的旨意,他不允柳蕴之参与殿试也就罢了,居然命礼部革去柳蕴之已经取得的进士身份。

李陵见静姝看到这旨意,他起先还急着用手去挡,待见静姝已经悉数入了眼,他面上不由得显出一丝尴尬。

静姝好半晌才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

真的很难想象,如李陵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这样小气的时候。

这甚至不能用小气来形容了,简直是十分的孩子气。

静姝转头看向李陵,忍不住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陵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看着妻子道:“让你见笑了。”

静姝嗔着丈夫,回道:“你这旨意若是传下去,笑话你的,又何止是我一个人。”

李陵拉着妻子在龙椅上坐下,他抬眼看眼方才自己拟的旨意,遂也忍不住笑道:“我也知晓这样的行为很幼稚,但自从蔡伦提及了这人,我一想起他就觉得心烦。”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梁进来跟我说上元节宫内要禁燃的事,我又想起了咱们新婚的时候,那年上元节,我带你上街观灯,那姓柳的居然还公然给你送灯,真真儿的让人生气,我这一气之下,就拟了这旨意。”

当年的事,静姝也还记得,她笑着回道:“你那次不是拿着灯还砸人家了嘛。”

李陵笑着反驳道:“我哪里砸他,不过是吓吓他,给他个教训。”

“罢了,既然你那时都能有容人之心,如今身为帝王,更不能这般小家子气了。”说着,静姝从案上拿过那拟了一半的圣旨,抬手置入炉内:“这个还是快快销毁了的好,若是被人瞧见,某人可要被笑话了。”

“朕是帝王,除了你,哪个敢笑话。”李陵脸上噙上笑意,俯身朝身侧的妻子吻去。

这一年殿选,是李陵破除科举旧例的首次,商贾出身的柳蕴之虽未能被点中状元,但亦是得了探花。

天下寒士人心大振,一时间,天下文人皆是不吝笔墨撰写诗文歌颂李陵之英名。

紫云捧着一沓诗文入内,对着静姝道:“娘娘,您快看看罢,这些都是歌颂陛下的诗文,奴婢看着,写得真是篇篇文采斐然。”

静姝信手拿过一篇,捧在手里,笑着回道:“既然是歌颂帝王的诗篇,必然是文采斐然的。”

紫云听出静姝话里淡淡的调侃之意,她笑着道:“历朝历代,皆是不缺歌颂帝王的诗文,但那些可都是或出自御用文人之手,或是那些没有风骨的文人溜须拍马之作。”紫云指着案上的诗篇,得意道:“能让天下文人发自内心歌颂的,咱们家姑爷可是头一份。”

因为高兴,紫云话一出口才知失言,她忙掩嘴乌溜溜的瞥了眼四周,压低了嗓子悄悄对静姝道:“您瞧奴婢,都跟您入宫这么些年了,竟然一时口快失了言。”

丈夫能得天下士子之心,静姝自然高兴,她拍了拍紫云的手,回道:“无碍,他本来即是咱们家姑爷。”说着,她冲着紫云神秘一笑,继续道:“自从我那日瞧见陛下对柳先生的醋劲,这两日,我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从前我们俩的事。”

静姝感慨道:“时间真快,世事变化了好多,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似的。”

紫云会意,悄悄对静姝道:“娘娘可知,陛下已经下旨,取消了这次殿选才子们的宫宴。”

按照规矩,每一届能有幸入殿选的才子们,都有资格参加皇帝设宴,届时皇后携皇子公主亦会参加。

静姝听了紫云的话,她忍不住笑道:“这人,醋劲儿还没过呢。”

紫云也跟着掩嘴偷笑,又道:“听闻陛下还下旨将柳先生封去了巴蜀为官,官职倒是不小,封做了刺史,只是那蜀中山遥路远,那柳先生怕是再难入京了。”

静姝嗔了紫云一眼,忍不住笑着道:“我就说这人小气,呵呵,果然没错。”

紫云笑着道:“刚刚娘娘说好像什么都没变,可不就是这样嘛,如今连太子都要娶妻了,陛下待您的心意,竟还是如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

“你们主仆两个在悄悄说什么呢?”

静姝和紫云正在这里闲话,只见李陵不知何时进了大殿。

他这年刚好三十有五,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他身姿挺拔,眉目英挺,那一身明黄的龙袍将人衬得灼灼生华,只是那冷肃的人在见到妻子的时候,眼底总是会不自觉的噙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静姝见了丈夫进来,她如往常一样,站起身,径直的缓缓朝他走来。

第639章 【番外】人生若只如初见(1)

木叶动秋声,离开繁华的长安城时还是满眼葱郁,不过几日的光景,放眼望去,便皆是颓败凄凉。

这变幻之快,就如同裴家的运数一般。

裴家书香世家百年望族,祖上曾有数位大儒位列三公,到了裴钰这一代,亦是已经进了翰林院,刚刚三十出头便已经位极人臣。

只可惜皇帝昏聩,更是宠爱贵妃无度,裴钰性情耿直,冒死上谏,因此得罪了孟贵妃,裴钰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获罪,满门查封,流放益州。

呼啦啦大厦倾倒,那花团锦绣的繁华已是昨日黄花。

一辆狭小的木车,一匹瘦马,这便是裴家最后所剩的全部家当。

这一年,裴允谦才七岁,他与母亲坐在车内,车马行在颠簸的羊肠小路上,颠得人整日的吃不下东西,连喝口水都能吐出胆汁。

这一路,骑在马上的父亲的脸色是凝重的,坐在车内的母亲的脸色是惨白的。

七岁的裴允谦已经好几日没能吃下东西了,他被这颠簸的马车弄得浑身都疼,如同散了架子一般,可他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读书的事。

裴允谦的母亲郭氏见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问道:“谦儿,你在想什么?”

裴允谦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看向母亲,带着几分小心,开口问道:“母亲,咱们到了那边,我还能继续读书吗?”

裴家书香门第,裴允谦自幼便酷爱读书,在官学里,他在同龄孩子中读书最好,常常得官学中的那些大儒夸赞。

郭氏看着儿子,她温柔的笑了笑,回道:“谦儿当然可以读书,不过咱们不用先生来教了,母亲亲自教你,你父亲也不会如同从前那样忙了,他也可以教你。”

他虽然还小,身为裴家独子,曾经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孩子,从来不知愁苦是何滋味,但短短这几日,他便长大了,他从母亲的眼中读出了无奈,亦是明白了自己再不可能如从前一样了,甚至连读书恐怕也成了奢求。

他幼小的心里一阵难过,可他还是对着母亲笑着回道:“多谢母亲。”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得没错,从此,他果真再不能正经读书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益州境内的一处穷荒的小村,这里仅有几十户人家,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毛坯土房,那些如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是赤脚在地上跑,这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会有私塾,更可悲的是,便是他饱读诗书的父母有心教授他读书习字,却是连笔墨纸砚这些东西都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