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令她醒过神来,却还觉得不够,浑浑噩噩就走向窗下的茶炉子,炉门掩着,炉内有发红的火炭,伸手就拿起了铁钳子。
里间外间,只以一扇竹子麻绳扎成的屏风为隔,此时本应熟睡的秦桑正站在竹屏内,悄然望着,这会儿惊见谢婉柔拿起了铁钳子,立时奔过去劈手夺下来。
秦桑心里绞痛,颤声质问,“娘,你这是做什么!”
谢婉柔抬起脸,两眼空无。
秦桑见她脸色苍白似鬼,魂碎魄裂一般,连忙搀到床边,按她坐下,又去外间端来油灯放在床头凳上,有了光亮,秦桑就看见她内衫儿敞着,胸衣斜坠,露出了左胸上一丛蝶恋花刺青,青色的蝴蝶,红色的玉簪花,花芯里是圆形烙铁烙上去的“欲/奴”二字,此时被抠破了,血迹斑斑。
幼时她不懂事,与母亲一块洗澡时还说好看,到后来识字了才知道,这于母亲而言是一生都去除不掉的耻辱。
秦桑双膝跪地,泪如雨下,“娘,你让我如何能不恨?”
谢婉柔抖抖索索系上内衫,隐含怒气,低低道:“你究竟想我怎么样才能听话!”
秦桑心又疼又生怒,流着泪道:“娘今夜崩溃自伤,是因为见了那个成国公对吗?娘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娘是庶女,嫡母是宁国长公主,结合霍无咎和灵璧长公主那般维护那个贵主,贵主就是她吧?娘今日和成国公说话,我听出来了,娘知道他娶的是谁,而他又说自己一直在找娘,你们二人有情,却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娘阻碍了另外一个想嫁给成国公的女人的路,这才被陷害了,是不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瞎猜,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做皇孙的妾,就安分守己,好生服侍。”谢婉柔抬起袖子擦去秦桑脸上的泪,疲惫的道:“娘便像是你那合欢箱子,在逍遥山庄,娘把所有污秽隔绝在外,把你珍藏在里头,日日求神拜佛,祈盼的就是能有天神下凡,打开污秽的箱子,把清白美丽的你带走,替娘活出干净安康的一世。”
“娘,我……”
“你听我说完。”谢婉柔温柔的抚着秦桑的脸,继续道:“被秦鲲诱拐时,娘是稀里糊涂的,可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反复思量,娘再笨也悟透了,娘是靖南侯府内宅争斗的祭品,你想回去讨公道,证据呢?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湮灭在岁月里,何况似这般内宅家事,清官难断,扯也扯不清,娘一人把所有污秽担负,以己身封存旧事,心甘情愿,你就不要再把已经澄清的水再搅浑了,你要认清一件事,咱们娘俩是浮萍,水浑时,最先被收拾的就是咱们。”
秦桑沉静下来,爬到床上,拉着谢婉柔一块躺下,道:“娘,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但是,我即将进入郡王府,白日里才知道他有郡王妃,还是成国公的女儿,他是逃婚出来的,此番回京,偏又带了我回去,我必然会成为郡王妃的眼中钉肉中刺,郡王妃有那般强大的娘家,我只有娘,娘什么都不说就不说吧,到时候为我收尸便是。”
灯花爆了一下,火焰渐小,纱帐内愈发昏暗了。
谢婉柔两手紧握在一起,心里忧惧到极点,终是憋不住说了出来,“夏怀山娶的是谢宝珠,谢宝珠是宁国长公主的女儿,我的嫡姐,夏怀山的母亲是你外祖的大堂姐,两府既是姻亲又有通家之好,当年……”
秦桑屏息凝神,轻轻握住谢婉柔的手,无声鼓励。
第019章进京
天光熹微时,船只剧烈动荡了一下,说了一夜话,本就没睡熟的母女俩就起了,更衣盥洗,梳头匀面。
趁着天还没大亮,谢婉柔便想把净桶提出去倒掉,一开门,“嘭”的一声又关上了,心惶惶,脸色煞白。
秦桑正坐在铜镜前挑了一缕头发编小辫子,见状顿时就反应过来外头是谁,心念一转,小辫子也不编了,拿起一支蝴蝶步摇金钗将头发往脑后一挽,起身就走去开门。
谢婉柔拦她不住,慌的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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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屏风后头,心里后悔不迭,昨夜里就不该说出那些来。
外头,夏怀山脸色苍白站在门旁里,昂藏身躯一副摇摇欲坠模样,秦桑顿觉可笑,“您做出这副痴情样子来骗谁呢?当年你赠宝珠县主寓意白头偕老的梳子,她就拿着那白玉梳子向我娘炫耀,与我娘说,到时让我娘为媵妾一同嫁进成国公府,可我娘最是惧怕宝珠县主,巴望着嫁人后离她远远的,没想到吧,您想娥皇女英享齐人之福的诡计早就被我娘识破了,还纠缠做什么。”
夏怀山虎目大睁,一阵耳鸣,震怒大喝,“你再说一遍!”
秦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负责守卫的漕兵听到动静也都纷纷往这边乱瞧乱看。
“你听清了的,我可不会再浪费口舌。”
此时,朝阳从运河尽头升起,天光大亮,船帆烈烈作响,行船速度越来越快,夏怀山一个趔趄倒下了。
秦桑慌忙退回屋内,心里明白过来,这人应该是晕船,是个旱鸭子。
谢婉柔慌张跑到门边,气急给了秦桑后背一下子,“去找人来扶他回去。”
“管他做什么,昨日还拿刀要杀我呢。”
夏怀山忍着头晕目眩坐起来,倚着门框就急忙道:“那日是你生辰,那是我亲手雕琢的羊脂玉玉簪花纹梳子,本想亲手送你,宝珠说你姨娘带你到相国寺拜佛去了,我就把梳子给她,请她转交,但凡我生出过一丝让你做妾的心思,就让我被战马踏成肉泥,不得好死!”
谢婉柔抬手覆在左胸处,死死抓住那一片肉,疼痛辐射开来,令她灵台清明,眸光落在远处霞染如血的水面上,用风轻云淡的语气道:“原来是这样,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忘的干干净净。”
彼时,霍无咎徐道元等听到动静都从仓房内走了出来,站在一步宽的走道上静观,都听明白了夏怀山与谢婉柔之间的故事,没有一个出声的,各有心绪。
秦桑看见谢婉柔抓着左胸的动作,心里痛极,落泪如珠。
“娘。”秦桑柔身下跪,两手把谢婉柔僵冷的左手包住,紧握,泣声道:“娘不让我提贵主,我听话不提,可娘与成国公既然已经重逢,话已至此,有什么误会不妨都解开,娘昨夜说要以己身封存旧事,可娘不是箱子,是个人啊,娘还年轻,往后余生还有几十载可活,能解的误会偏偏不解,娘不是在折磨自己,娘是在折磨我,我做不到明知娘痛彻心扉,心在地狱,而无动于衷。”
字字声声,赤心挚孝。
徐道扬轻叹,满面怜惜。
哮天落泪,悄悄掏出帕子来抹眼睛。
徐道元背手在后,看向了滔滔江水。
霍无咎大步走向秦桑,俯身掐住她腰抱起来就要带走,秦桑扭腰挣扎,推他胸膛,哭道:“放下我,今日我就要做不孝女。”
“谢婉柔!”夏怀山一把揪住谢婉柔紫纱裙摆,仰起头,用一双赤红虎目死死盯住,“倘若当年你能亲口向我对证,我们不会生生错过,你可知那时我已经求得母亲答应向你提亲,你不信我,你是不是从没信过我对你的承诺?我在你心里就一直是浮浪子弟,是吗?”
谢婉柔再也支撑不住,扶着门框软倒在地,一个在门框内捂着脸泣不成声,一个在外抓着那一片裙角像抓住了自己的命。
那边厢,霍无咎径自把秦桑强抱去了自己的仓房,秦桑被箍着腰怎么都挣脱不开,哭求也无用,一霎气疯了,“你们都不许我提贵主,今日我偏要提!”
霍无咎蓦的把她强按在四方桌上,凤眸冷沉沉威慑。
秦桑却猛地将他推了个趔趄,边哭边道:“我娘不许,那是因她惧怕那位贵主惧怕到骨子里,郡王爷不许提是因为什么?因为贵主是您的姑祖母,是亲人?堂堂未来国主帮亲不帮理,《大昊律令》于皇亲国戚等同于一堆废纸是吗,从秦鲲勾结武县尉、王县令我知道,官府黑暗,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国朝最顶层的皇孙也是如此!我只当自己瞎了眼,我不跟你了!”
话落,跳下桌子就想逃,被脸色铁青的霍无咎一把钳住手腕,拽着扔到床榻上。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跟吾这般说话,你仗的什么?”霍无咎掐着秦桑脖子,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折断。
“难不成倚仗的还是郡王爷的宠爱?”秦桑瘫软在床上,泪水洗过的眼眸里燃烧着不甘不平的火焰,“笑死个人,我有吗,不妨与金尊玉贵的皇孙殿下说句心里话,跟你不过是为了借势报仇,既然你打定主意强压着我不许,我还跟你做什么,到了京城我自另攀高枝!”
霍无咎气疯了,情不自禁用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