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急切地说:“我在,我在,你现在在哪?要不要我去接你?”
计江淮抬头望向出租屋,他说:“我在家楼下,门口换了密码锁,我没有钥匙。”
爸爸连忙说:“我现在下去!你在门口等一下,不要走去其他地方!我这就下去!!”
电话里传来一阵东西翻倒的声音,爸爸似乎在很着急地行动着,电话一直没有挂断,计江淮听到了铁门“咔滋”推开的声音,听到“噼啪”的拖鞋踩地声,又听到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道回荡,最后现实里也传来了同样急迫的脚步声,计江淮有些退缩,他下意识躲在了乌以沉身后,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阔别九年的爸爸,而下一秒,爸爸就出现在黝黑狭窄的楼梯道里了,爸爸按开了安保门,一个矮小消瘦的老头焦急地冲了出来,爸爸的头发凌乱而稀疏,脸上多了很多褶皱,眼角纹更是将眼睛挤得又细又小,身上衣服洗得发薄,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贴身秋衣,父子两的眼睛一对上,就深刻明白对面站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计江淮被突如其来的对视吓得动弹不得,在他记忆里强大又吓人的爸爸,现在却变得瘦弱苍老,计江淮甚至可以俯视他,这样的老人完全不足以承担他的恨,他的恨意无处释放,甚至显得多此一举。
爸爸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身体激动得微微发抖,他不知自己行动匆忙的狼狈样子,只想好好看看这失踪了九年又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儿子的模样跟他记忆里的已经完全不同了,当初那个总是低着头不说话的儿子现在变得高大英俊,穿着端庄得体,还扎着长发,眼睛好像还受伤了。
爸爸跟计江淮隔着半米距离,两人没有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只是局促地望向对方,计江淮首先把视线躲开,他不习惯与人对视,爸爸过于热烈的视线让他很不知所措,当初那个冷漠凶狠的爸爸却对他露出这样卑微寂寞的表情,这远远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计江淮转向乌以沉求助,他拉着乌以沉的衣服,说:“这是我朋友,是他带我来的。”
爸爸只抬头看了一眼乌以沉,他退回楼道里摆摆手,说:“来,来,回家里说!”爸爸帮计江淮和乌以沉顶着门,等两人都上楼梯了,他才最后把门关上。计江淮踩上这灰色的水泥楼梯,小时候觉得宽阔的楼梯,现在感觉过于窄小了,楼梯新装了感应灯,他不用再害怕幽黑的楼梯拐角会藏着鬼,他拾阶而上,儿时的记忆缓缓展开。
家里的铁门和木门都没有变化,铁门上还贴着皱巴巴的倒立的福字,看那发黄发皱的边缘,应该已经贴了好多年了。
计江淮再一次回到了家中,家里的设施没什么大变化,一入门就是一张换鞋用的木沙发,这张沙发跟他记忆里的一样又破又脏,他记得小时候他无聊,想要把沙发清洗一遍,便往沙发上面直接倒水和清洁剂,虽然最后把沙发擦洗干净了,但也因此把家里弄得像水塘。
一转身,计江淮就看见了房间门上贴着的儿童铅笔画,那是他小时候画的爸爸和妈妈,稚嫩的笔画在用力勾画着大人的体型和样貌,角落还有他一笔一划认真写的名字,最后落笔“六岁画”。
计江淮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了各种艺术才能,妈妈没有系统地教他,只让他自己去探索感兴趣的东西,他什么都学过,钢琴、雕塑、舞蹈、绘画,但全都浅尝辄止,计江淮自由自在地发挥着自己的兴趣,不用担心没有意义的花销,也没有被施加过度的进修压力。家里没有地方存放真正的钢琴,妈妈便买了一个电子琴放在房间里,妈妈会把他抱在怀里,捏着他的小手教他弹钢琴,他既看不懂五线谱,又记不住音阶顺序,只是按着印象复刻着妈妈手指的跳动,每一次弹奏都是不一样的乐趣。
计江淮和妈妈的房间还保持着九年前的原样,床铺折叠好,蚊帐都被放下,甚至那几个干瘪的玩偶都乖乖地坐在一旁,计江淮久久发着呆,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他跟妈妈相处的画面,接连不断的回忆涌入脑海,因为挑食而吵架,因为打碎了玻璃杯而哭泣,又因为得到了什么玩具而欣喜若狂。幻影如胶片在眼前闪现,物是人非,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的过去在刺痛着他。
爸爸步履蹒跚,他走过来问:“你吃饭了没有?饿不饿?”
计江淮回过神来,他说:“我不饿,我吃过了。”
爸爸搓着手指,神色窘促又慌张,他小声问道:“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我打的电话你都不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伸手抓住了计江淮的衣袖,计江淮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就把手抽走了,但抽走之后他又错愕起来,这九年来留存在他身体里的厌恶让他对爸爸的接触有了下意识的抵触,即使恨意淡去,他的身体也依旧保持着抗拒。爸爸的手落空了,他的表情很是受伤,嘴唇张开又合上,他说:“以前是对你不好,你走之后我就一直很后悔,你是我的儿子啊,我唯一的儿子啊……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爸爸用粗糙的手搓着自己的眼睛,他那被眼角纹挤兑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计江淮变得慌乱,他没想过爸爸会后悔,会低下那愤怒的、高傲的、自大的头颅,还会用接近恳求的语气向他道歉。计江淮不知所措,他急于逃离这催泪的亲情场景,他慌乱地问:“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爸爸吐出一股气,他说:“我现在退休啦,63啦,有时间就去自驾游,这些年来去了很多个地方了。”
计江淮记得爸爸以前开过文具店,店面很小,没什么好玩的,所以他很少会去店里,只在需要文具时由妈妈带过去。文具店的上班时间长,早上很早就要开店了,每每工作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而且休息日也要照常上班,所以计江淮极少在家里见到爸爸。
计江淮斟酌着语言,问道:“没有跟别人结婚吗?”
爸爸摇摇头,说:“没有,年纪这么大了,谁会看得上呢……”
计江淮既惋惜他的孤苦伶仃,又暗自放下心来,一是爸爸没有放弃死去的妻子和失踪的儿子重新来过,而是实实在在地承受着九年的孤独。二是计江淮不认为爸爸会洗心革面学会做一个好丈夫,省得他再去祸害别的家庭了。
爸爸去厨房烧热水给他们两个泡茶喝,计江淮和乌以沉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计江淮仔细望着客厅摆设,除了电视机和茶几换新之外,其他的装饰都与记忆里相差无几,就连墙纸上他用圆珠笔乱涂乱画的大作都保留了下来。
计江淮悄悄跟乌以沉说:“什么都没有变啊……我小时候还经常躲进柜子里玩捉迷藏呢……”
爸爸提来热水壶,他从茶几柜里取出一罐新的茶叶,开始郑重地倒水泡茶。
计江淮搓着手指,他问:“你现在那间文具店还在吗?”
爸爸点点头,说:“还在,已经开了三家连锁店了。现在交给别人去打理了,我不用去看店的。”
这么一来,计江淮就不用担心爸爸的生活问题了,爸爸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很孤独,但物质上并没有短缺。计江淮又问:“没有买新房子住吗?这里已经很旧了吧。”
爸爸把第一次醒茶的热水倒掉,又往盖碗里倒了一些新的热水,他说:“因为要等你回来啊,要是你回来了我走了怎么办?打开门发现是陌生人,你就又要走了……”
计江淮的伤感喷薄欲出,他没想到爸爸一直守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回家,没想到自己一直憎恨着的爸爸也会有情感,也会为了孩子有所行动,眼前年迈的老头似乎变了一个人,计江淮开始动摇,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狠心会不会其实是一厢情愿的错误。
爸爸最后把茶分倒给计江淮和乌以沉,乌以沉手指敲着桌面道谢,他原以为自己的存在会打扰父子两的破镜重圆,但计江淮却紧紧地跟他坐在一起,好像没有乌以沉来分担注意力就会被自我怀疑搞得崩溃一样。
爸爸望着徐徐腾起热烟的茶水,他问:“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打工?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就算只是打个电话也好啊……”
计江淮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解释这九年来他的去向,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乌以沉,然后紧张地踮了脚,他说:“我之前都在樊澄打工,最近换工作了才回来的……我手机被偷了,换了电话,也换了住处。”
计江淮省去了一大段过程,只把在樊澄的工业园打工的事情跟爸爸说了,他没有直言自己的离家出走,只说是忙碌导致顾不上生活。爸爸静静听着,从未如此沉默。
茶杯里的水少了又被盛满,茶水从浓郁的深黄色变为了浅黄色,茶叶味也逐渐变寡淡,计江淮能对家人说的部分很少,只能靠敷衍和转移话题搪塞过去,爸爸没有细问,只是点点头,听着计江淮讲述他一无所知的九年空缺。
最后爸爸问计江淮:“那你的眼睛和腿是……”
计江淮惊讶爸爸连他的腿伤也看出来了,明明他在镜子前走了几百圈都没发现自己走路的异样,而爸爸却一眼就看出来了。计江淮犹豫了一下,说:“是车祸,眼睛和腿都伤到了,不过没什么事,司机赔了钱。”
“噢……”爸爸心疼地点点头,他嘱咐道:“要小心啊……”
爸爸看时间到了傍晚,便提议道:“今晚留下来吃饭吧,你朋友也来吃吧。”
计江淮直摇头,他说:“不了,我们等会就要走了……”
爸爸的脸上怅然若失,他问:“这么急着回去吗?不留下来住几天吗?”
计江淮淡然道:“不了,我只是想回来看一下你。”
计江淮回来不是想跟爸爸搞好关系的,他只是想确认父亲的现状,让他悬在空中的怨恨有一个落脚点。即使现在无法再憎恨爸爸,但当年也确实是爸爸给他造成了阴影,父亲的缺席使得他从小适应了单亲抚养的家庭,父亲这个角色从来没有在他心里变得重要过,以至于后来爸爸性情大变,变得脾气暴躁甚至残忍,他对父亲的感觉就只剩下恨意了,无论现在亲情如何催人泪下,也没有必要将裂痕修复如初了。
最后计江淮去看了妈妈的牌位,爸爸没有搞香炉和祭台,只在窗边留了一个位置放妈妈的照片,计江淮第一眼看去心中只剩下恍惚,仿佛这个年轻的微微笑的是个陌生的女人。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拍的,画面有着那个年代独有的朦胧感,妈妈坐在一个亭子里,背后是假山与流水,妈妈的肤色白暂,眼睛乌黑圆亮,粉红色的花裙子荡在腿边,姿态放松,带着笑意。还有一张照片是三个人一起的全家福,那时候的计江淮只有妈妈的膝盖那么高,他傻傻地站在爸爸妈妈中间,妈妈牵着他的手,眉眼尽是温柔。
在计江淮的记忆里妈妈总是很高大,现在看来她只是一个瘦高的、很有气质的女人,他朝思暮想着的母亲是看不清脸的,现在直观地看到了妈妈的样貌,反而却觉得不真实了。
计江淮用乌以沉的手机拍下了妈妈的照片,照片塑了膜,怎么拍都有发白的反光。
爸爸在旁边拿出了相册,相册里的前几页都是空的,但有粘贴过照片的痕迹,爸爸惋惜道:“你的照片都不见了,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想见一下你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计江淮才想起这回事,他说:“我烧掉了,高中的时候我就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