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还不知道自己要搬家了,它睁着蓝色的眼睛对着女主人和小猫嘤嘤叫,翟高武去薅了一把泡泡的背,他说:“泡泡,你要搬家咯!”
泡泡听不懂,它以为要去玩,仍对翟高武列嘴笑着,翟高武开始收拾泡泡的行李,太大件的狗屋就不带了,只带了很多狗粮狗零食和玩具,大件小件很快就装满了三个大袋子,最后五个人都出动了,把电梯挤得满满当当,才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乌以沉的车里。泡泡以为自己的玩具要被扔掉了,它急得嘤嘤嘤直叫,尾巴也不摇了,还咬住翟高武的裤腿往回拉,翟高武时不时要停下来安慰它不是要被丢掉,而是要搬新家了。
最后一件行李是泡泡从小盖到大的毛毯,翟高武把毛毯铺在了后排座椅上,泡泡知道那是自己的位置,它灵活地跳上了车座,四肢和尾巴都乖乖缩在毛毯的范围里。翟高武、Mia和Stella都依次过来不舍地摸摸泡泡的头,泡泡好像这才明白自己要搬家了,它的眼睛变得湿润,眼球和鼻子都亮晶晶的,计江淮看得心里格外难受,他也坐在后排摸着泡泡,直到车子离开停车场了,泡泡还一直盯着窗外看,那三人的气味逐渐被风吹散得再也闻不到了,泡泡才恋恋不舍地把头转回来。
计江淮感觉自己有些残忍,泡泡好不容易离开了不稳定的旧家,经过半年时间跟新主人建立亲密关系,现在又强行让它分离,再回到摇摆不定的旧家里,虽然不是永远见不到翟高武了,但总感觉这是强迫泡泡去承受伤心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计江淮想起了一件事,他急切地扶着前座座椅,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乌以沉问他:“去哪里?”
计江淮说了一个地址,镇区、村庄、道路,最后是教堂的名字,计江淮想去跟车侑英告别。
132
村子的路只修了一半,从沥青路到水泥路只有一个菜市场的距离,菜市场附近停着许多卸货和上货的三轮车和大货车,所到之处都遗留下瓜果蔬菜的残叶,四周弥漫着下水道和腐烂果实的味道,充耳便是群众的吆喝声与“哐啷哐啷”的塑料大箱子撞击声,虽然吵闹,但令人安心,计江淮以前经常跟车侑英来这里买菜,他们提着勒手的塑料袋,挑选着新鲜的肉食和蔬菜,身形和声音都融入了环境之中,仿佛如大家一样普通又不起眼。
计江淮把后排的车窗打开,泡泡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过了菜市场之后就是公交站,再过了公交站就是工厂街,穿过工厂街再往外面走,就能远远地看到立在河边的教堂圆顶了。
计江淮有些紧张,手指揉捏着关节想着等会要怎么见车侑英,算来已经离开教堂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他没有收到任何有关车侑英的事情,他既担心车侑英离开了会错过,又担心远远就在门口撞上车侑英,无论是忐忑不安的等待还是猝不及防的相遇,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天来他的遭遇,以及未来他跟乌以沉的打算。
计江淮捂住了自己左眼,左眼视力还是没有半点好转,每天早上他睡醒睁开眼,都希望昨日看见的雾蒙蒙只是虚幻的梦境,然而每一次揉搓眼睛后看见的世界都一如既往地被白雾笼罩,闭上右眼后,他就是个仅能分辨光与暗的盲人。计江淮不想让车侑英自责,他想着等会要跟车侑英说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了,那场意外可以过去了。
计江淮感觉心情很难受,或许当时他不应该扑上去推开左丘的,哪能想到就这么刚好,所有人都不知情地共同完成了一瞬间的巧合,车侑英用力把刀子刺过来,计江淮用力地扑过去,刀尖正好就刺中了计江淮的眼球,但凡有一个动作有半秒的差错都不会发生,要是他早一些动身,那么车侑英的手上就不会沾上血;要是他晚一些动身,那么刀子就能将左丘一击毙命了。计江淮反复思考着阴差阳错和造化弄人,是因为左丘是天选的吗?所以左丘才那么幸运,那么轻易地躲过了两次致命的攻击,而他和车侑英的斗争看起来那么可怜又滑稽,苦苦挣扎却只酿造了荒谬又愚蠢的结局。
计江淮打了个寒战,左丘做了那么多坏事,却没有受到任何、丝毫、哪怕一点的报应,到底是谁在眷顾他?恶有恶报到底是谁捏造的童话故事?计江淮和车侑英和其他莫名受难的人要向谁讨要公道?
再想下去脑子就要爆炸了,计江淮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开,努力不让自己陷入绝望的漩涡,他望车窗外看,鼻子隐约闻到了木头和泥沙粉尘的味道,他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教堂附近停了几辆大货车,路边还摆满了木材和钢架,几十袋水泥和砂石堆起小山,教堂的前院门大开着,里面还站着几个中年男人,他们的穿著和姿势不像是来做祈祷的信徒,计江淮心生奇怪,等车子一停好,他就迫不及待下了车,乌以沉没有跟过去,他还要看着泡泡,便留在了车旁。
一向荒芜的前院变得有尘土气息,四周可见都是脚印和施工的痕迹,计江淮走进了教堂内,原本空旷的教堂现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墙角还摆放着一个高大的脚手钢架,有几个工人正在搬运盖着蓝色防污布的货物,他们见计江淮的脸生,便停下来问:“你来干什么的?”
计江淮有些迷茫,他问:“你……你们是?”
工人们上下把他打量一番,又问:“你来找谁?”
计江淮左顾右盼,他说:“我……我找这里的神父,你们这是在搬什么?”
工人们甩头向后院,说:“我不知道,你问老板,他在后面。”
工人们的脸黝黑,仅20度的天气他们只穿了一件短袖,手上还戴着粗糙起线的棉布手套,看着已经在这里干了很久了,计江淮赶紧走向了后院,原本被打理得干净清新的后院现在也变得脏兮兮的,四处都堆满了装修的杂物,油漆桶、大铁铲、沾满墙漆污点的运沙手推车,连草丛也被压塌了不少。
计江淮想去楼上找人,刚踏上几个台阶,就被身后的厉声呵斥吓到了:“喂!你别上去!”
计江淮回头看,发现有个秃头男人坐在板凳上皱眉头,男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裤袋里系着一大串钥匙,应该就是工人们说的“老板”了。老板指着地面,对计江淮叫道:“下下下!下来!”
男人的样子看着很凶狠,计江淮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乖乖下了楼,老板严肃问他道:“你从哪来的?上面是员工宿舍,你不能上去!”
计江淮惊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明明是他和车侑英的房间,什么时候变成这群陌生人的员工宿舍了?计江淮结巴道:“这……这原本是我朋友的房子……”
老板挑着眉头,又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那审视里是怀疑和蔑视:“你朋友叫什么?这里已经租给我做工厂跟员工宿舍了,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吗?”
计江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二楼,刚才他上楼有些急忙,都没有发现在一楼杂物间旁还堆着一大堆家具,仔细一看那些都是车侑英放在客厅和房间里的家具,桌子、椅子、台灯,和一些干净的床垫被套,这些都是几十年前传下来的老古董,光是花纹就很罕见,现在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脏污,几个柜子太大了搬不下来,只能用锤子暴力砸烂分部件运下来,烂的烂,断的断,全都变成大型垃圾了。
计江淮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个月,这里就大变样了,不仅心疼这些家具,他还担心车侑英的现状,车侑英曾说过他不会轻易放弃这间教堂的,而现在不仅人不见了,车侑英还将最重视的教堂随意租给了别人,老板说要把这里变成工厂和员工宿舍,那么等同于要把大部分宗教装饰都拆了重新装修,车侑英怎么可能愿意将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计江淮问老板:“是谁租给你的?我没听说过!我之前是住在这里的,上个月我去住院了,最近才回来……”
老板反问他:“你真的是他朋友吗?他一点儿也没跟你说过吗?这块地原本是一个老神父的,那个老神父走了之后地就归村里的了,后来又来了个年轻的神父,叫车侑英,是不是你朋友?他一直占着这里,村里也不好动地皮,他前两周说要回俄罗斯了,村委会就把这块地出租了。”
一连串的话信息量极大,计江淮难以置信道:“真的吗?他要回俄罗斯?什么时候回的?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回去?”
老板说:“没有啊,本来这块地就不是他的,他走了就走了呗。这教堂十几年没人来了,早就荒废了,本来是要做文物保护的,后来就没人提了,租出去还能收一笔钱。”
计江淮不清楚这座教堂以及这片土地的所属权,他没想到村里人早就对这块地虎视眈眈了,这座教堂有几十年的历史,完全可以申请文物建筑保护,但大部分村民认为直接把地租出去收取租金更加划算,于是在村民会议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支持把这座教堂拆了重建,他们无数次经过教堂,却没有一次进来过,心中也没有神圣的信仰,更不期待每天日落后亮起的圆顶,他们只看得到年底的分红奖金,根本没心情去想这座教堂的岁月悠长。
老板看计江淮的脸上难挡失望和落寞,便安慰道:“你要拿东西的话上面已经没有了,全是我工人的东西了,要是有什么贵重的我帮你留意一下,好不好?”
计江淮摇摇头,其实他没有什么东西放在二楼,他只是想上去回忆一下车侑英的痕迹而已,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计江淮伤心的是车侑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告别就离开了,即使再愧疚,车侑英也不是会不告而别的人,那肯定是车侑英心灰意冷,待在这里就会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恐慌应激盖过了离别的不舍,所以才会连一句告别都说不出口就匆匆离开了。
计江淮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向草丛,草丛里的蓝色十字架依旧伫立,但有被移动的痕迹,计江淮拨开草根,发现十字架前面多了一个泥坑,这个泥坑原本是埋葬小岳骸骨的位置,现在骸骨被挖走,恐怕是车侑英不想让装修队打扰到小岳,便把小岳转移去了另一个地方。对于被火烧死的小岳来说,这片河水是最安心的坟墓了。
计江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最后一次仰望教堂,教堂的外面依旧如故,工厂老板说会保留教堂外部,只装修教堂内部,但会在教堂顶端悬挂工厂的广告牌,到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就会远远地看到颜色鲜艳的霓虹灯了。
乌以沉靠在车上抽烟,计江淮远远地就闻到了他飘过来的烟味,计江淮上车的时候,乌以沉问他:“见完了吗?”
计江淮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你知道这里的神父去哪了吗?”
乌以沉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弄伤了你的眼睛,可能他是畏罪潜逃了吧。”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的……”计江淮忍不住失声叫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维护苍白无力,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虽然通过左丘应该可以得知车侑英在俄国的现状,但他们已经没有跨越千里去见面的必要了。人生充满遗憾,计江淮没料想到缘分会在此戛然而止,他再也见不到开导过他、阻止他走向迷途的神父了。
计江淮感觉疲惫,他懒得去介绍车侑英是什么样的人了,他说:“我只是想跟他道别,我受过他很多帮助,想最后跟他说我的眼睛不是他的错。他离开了也好,不要再被这里束缚了,回去了更好……”
乌以沉吐出烟雾,他望向教堂的圆顶,那圆润的曲线依旧,50年的岁月不曾将教堂毁掉,只是物是人非,不见那守灯的人了。
乌以沉说:“你是该好好跟他道谢,我都不知道你装义肢了。”
计江淮不明白乌以沉突然说起这件事,他摸着自己的右腿,裤腿之下是冰凉的钢铁,坚硬的轮廓再没有肌肤的柔韧,他恍然间明白这是车侑英留给他最后的纪念,他断腿几个月都没有人体谅过他,只给他两根拐杖草草应付,只有车侑英坚定又坚决地带他去做了义肢,让他重新有了站起来的能力。
乌以沉把烟头丢在脚下,他踩灭了火光,然后踏上了驾驶位,计江淮以为这是直接回去了,却发现回程跟来时不一样,街景还有些隐约的熟悉,计江淮想起这是去往义肢公司的路,但也不确定,他问:“你这是……要去哪?”
乌以沉说:“给你做一个新的腿。”
计江淮愣住了,他说:“不用了,现在这个就可以了。”
乌以沉带着嫌弃的语气说:“康瑞爱是我妈的公司,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家是做医疗器械的,你那个是最低档的,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