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江淮很安静,车侑英没有催促他,直到泥沙船的灯光消失在水雾间,车侑英隐约听到了计江淮发出了细微的抽泣声,在黑夜中计江淮不必掩藏自己落魄的表情,沉默并不会让话语消失,只会让情绪在心中凝固成更糟糕的创伤。
“我是不是一直都做错了?”
计江淮在问着自己,他对自己产生了悔恨和迷茫,他感到的痛苦会不会就是他的恶果?
“我以前一直恨着父母,要是家里能再有钱一点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再理解我多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不肯陪我?为什么工作不稳定还要养育我?我的需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他们只会对我道歉,然后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计江淮低头蹭着车侑英的膝盖,泪水透过布料让车侑英感觉到湿意。
“我忘了我妈妈的样子了,她的声音也不记得了,她陪我玩的事情我也只能记起一两件,她对我那么好,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常。我妈妈是猝死的,死之前她跟我说她有点头晕,要早点休息,我没有听,我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了很晚,那时候妈妈已经没有动静了,我以为她睡着了。然后第二天,她原本应该很早起来做早餐的,但是她怎么也没有醒来,爸爸来问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会不会在她说头晕的时候就已经很危险了呢,会不会是我忙着看电视没有注意到她的求救呢?会不会是我睡着了没有意识到她的濒危呢?万一她的猝死是因为我说我想要个弟弟妹妹呢?”
计江淮的声音逐渐沙哑,每一句话都带着哽咽,逐渐地他说不下去了,精神上的疼痛好像变为了现实。
车侑英的手也跟着发抖,他的舌头紧绷着,说:“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只会惋惜没能陪你长大,死亡并不是感情的终点,她会永生于神的旁侧,灵魂会得到安息,她会借助神的眼睛继续支持你的人生,她要是看到你内疚这么多年,她也会心痛的。”
计江淮听完了安慰,他垂下了头,继续说:“我讨厌一切不如我的人,其实是害怕他们看清我很脆弱,我不堪一击,敏感得一个眼神就会应激。我上了高中之后,我为了彰显自己的个性,做了很多欺负别人的事情,我嘲笑同学,挖苦他们,就为了显示我那么特别,我说我就是这样自私的,最后没有人愿意理我,所有人都排斥我,我唯一优越的成绩也下滑了,最后变成了角落里的差生,我害怕,我就骗自己是他们先孤立我的,但他们只是用我对待他们的方式对待我而已。”
车侑英宽恕他:“这只是你孩童时期的不成熟而已,你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可以从中解脱了,不要过度沉溺其中,这不止是你的错,你同学对你的孤立会让他们迷失在自大和傲慢之中。当你学会用爱和尊重去关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对你仁慈的。”
计江淮问他:“那冥塔呢?我想要钱,想要证明自己跟学校里的人不一样,我听信诱惑进了冥塔,冥塔却把我关起来打,那里是人间地狱,所有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把吹风筒塞进我的喉咙,把辣椒塞进我的身体,把我的手按进开水里,还用铁锤一点点敲断了我的腿,我恨他们,恨他们每一个人,但当我逃出了冥塔,发现哪里都被束缚着的时候,我发现我该恨的是冥塔……但现在我又发现了,我要恨的东西太多了,那些讨厌的东西聚集起来就变成了黑夜,那么巨大,那么高高在上,神有办法永远赶走黑夜吗?我知道太阳会升起,但总有地方是黑夜,黑夜只不过借着光隐藏起来了而已,黑夜永远都是黑的。”
车侑英说不出话,他们依旧身处黑夜之中,即使有太阳,也有阴云笼罩。
“我以前真蠢啊,又蠢又天真,还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我忘了有人从一出生就是人上人,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我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玩闹而已。”
车侑英的手指瑟缩着,要是以前的他,就算不了解也能编造出动听的宽恕词,可这次他也在黑夜的漩涡之中,他哑着喉咙,心中沉重而空虚。
计江淮咬牙泄出了痛苦的呻吟,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搬起身上的石头,却被石头狠狠地砸中胸口一样绝望,他崩溃地喊着:“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这样妈妈可以去追求她的音乐梦,我也不会自责地度过一生,我的学生生活没有一次是高兴的,从小到大都有人欺负我,我妈死了,没有人再帮我了,我就像个傻逼一样自以为是装清高,其实大家都讨厌我,都恨不得我消失,我去冥塔也是我活该,我被人打也是我活该,我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却又因为自以为是错过了。我一事无成,毫无长进,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用?我还不如……”
车侑英弯下腰想擦拭他的脸,却意外闻到了一股令人神经一紧的潮湿铁锈味,车侑英赶紧顺着计江淮的身体四处检查,忽然计江淮的身体一软,竟直接倒在了车侑英的腿间,车侑英赶紧起身去开了灯,刺眼的灯光亮得两个人都睁不开眼,车侑英透过手指缝隙去寻找计江淮,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灰色石砖地上泛滥的红,计江淮瘫坐在地上,他左手臂上的血已经浸湿了袖口和裤子,右手还握着一把沾血的美工刀,那美工刀原本是蓝色的,现在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车侑英被恐怖的血景震撼得四肢发软,眼前的景象逐渐虚化朦胧,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看见计江淮的左手腕上层叠着数十道割口,那交叠在一起的伤口还在不停涌着黑红色的血,计江淮在黑夜中一边告解一边自残,他的告解不是在寻求宽慰,而是在交代自己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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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尖牙撕咬着计江淮的意识,他疼得无法呼吸,仿佛有荆棘绞着他的肺,脉搏在伤口深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将血液溅起,他陷入了昏厥前的意识模糊,天地旋转,视线飘忽,手指在不受控地剧烈抽搐,失血过多和过度疼痛让他的时间感变得模糊,车侑英的身影在他眼里像列车残影一般飞舞。
计江淮不知道车侑英因为晕血而脚软跪倒在地上,车侑英眩晕了几秒,以顽强的意识撑过了精神熔断,他挣扎着爬起来去客厅翻医药箱,客厅里传来杂物哐哐倒下的声音,很快车侑英扶着墙壁回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全新的绷带,他颤颤巍巍地凑近计江淮,他半眯着眼,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手指因脱力而无法将绷带缠紧,血很快浸透了纱布条,车侑英也在晕厥的边缘,他力所能及缠紧了计江淮的手腕之后,他便从兜里拿出手机,他手指上也沾了血,血水打湿了手机壳,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手机随即摔落在地,他又跪下去捡,却怎么也滑不开锁屏,车侑英整个人濒临极限,计江淮想说算了吧,但喉咙里仿佛哽着一颗石子,声带失去了弹性,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车侑英好不容易拨通了120的电话,他一边喘大气一边说着教堂的地址,计江淮能听见车侑英的声音,却无法理解话语的意思,他感觉到一阵寒风从手腕侵袭至全身,这跟冬日的冷不一样,这是从他皮肤表面散发出来的病态的寒意,他流了太多血,剩余的血液都被调动去保护重要的器官了,以至于无暇顾忌他的皮肤,手臂的皮肤失去了血液供应便产生神经紊乱,他便感觉到冷。计江淮还久违地感觉到虚弱的疲倦,寒冷和疲倦稍微迟钝了一些疼痛,他倒在床上,已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血液流失。他早就想自杀了,只是一直都不敢,因为怕痛,因为还有未了结的心愿,只是今晚他感觉到安心,车侑英一定会接纳他的,会为他感到心痛,最后将他埋在后院。其实计江淮非常愧疚于车侑英,明明车侑英一直都想拯救他,而他却辜负了车侑英的好意,计江淮最后还是变成了车侑英的心结,后院的两座坟墓会成为车侑英的镣铐,无论车侑英永远留在这里还是回国他都会记得计江淮曾经死在他眼前。
计江淮流出了眼泪,希望车侑英能借助他的眼泪看懂他的愧疚,可车侑英疾步离开了房间,计江淮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他没能等到车侑英回来就失去了意识。
计江淮以为自己会永远睡去,但再睁开眼时,眼前真实的太阳光和朴素的天花板让他感到诧异。
左边是窗户,右边是白色的病床,在他的床边还放着一台监护仪,他的心跳在规律地跳动,血压和血氧都接近正常。他想坐起来,但一动就牵连至全身,他的痛觉神经被激活,霎时间从左手腕袭来的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嘶、嘶”叫着,左手痛得完全动不了,他慢慢地用右手掀开被子,发现左手包扎着整齐的绷带,还依稀感觉到了手腕上缝合的针口。
他被救回来了,救护车及时赶到,止血、输血、缝合、包扎,他静静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医生将他从失血休克的边缘上拉回来了。
计江淮有些迷茫,在他的意识里从昏厥到苏醒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但看这太阳颜色,他应该是昏迷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
计江淮想喊护士帮忙,但他喉咙里像含了一口沙子,黏膜干燥得起火,他便想下地去找点水喝,但一掀开被子,却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病患服,右腿的义肢也不见了。计江淮有些慌张,忽然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醒了?你要干嘛?”
计江淮才发现在隔壁床躺着的就是车侑英,车侑英睡眼惺忪,似乎也才刚刚醒来,他揉着自己的眼睛,问道:“你要去哪?你的义肢我帮你脱了。”
计江淮沙哑地挤出一声:“水……”
车侑英坐了起来,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把盖子拧开了递给计江淮,计江淮迫不及待地仰头吞了好几口,他从未觉得有水喝是那么令人幸福的事情,这透明的液体竟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车侑英面无表情地看着计江淮喝水,晶莹的水从计江淮嘴边溢了出来,车侑英抽出纸巾给他擦嘴,计江淮极少以这个仰视的角度看车侑英,某一瞬间他好像幻觉见到了左丘。
但车侑英不是左丘,车侑英的神情有些生气,他只敢瞟一眼计江淮的左手,他皱着眉头说:“很痛吧?我真是被你吓了一跳,你知道我晕血吗?我昨晚差点也晕过去了,你是故意在我面前这么做的吗?”
计江淮摇摇头,他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晕血,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刚刚好……”
车侑英责备道:“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割腕只会让你留疤和流血,这样是死不了的!”
计江淮有些错愕,他问:“为什么?”
割腕至少要割断动脉才能达到至死的出血量,但告诉他真相只会让他再接再厉,于是车侑英换了个话题,他生气道:“等你好了就给我把地板和床搞干净,我现在都不敢回去了!”
车侑英对那一大滩血色的床垫和地板心有余悸,他昨晚上了救护车之后就撑不住晕倒了,医生只好把他抬到计江淮的隔壁床休息,现在车侑英的脑袋还晕乎乎的,一想到家里的情况就双腿发软。
计江淮惭愧地笑了笑,车侑英没有责骂他不珍惜生命,也没有怪罪他的欺骗,只是埋怨了一下不好搞卫生,计江淮的自杀仿佛变成了一件很难收拾的突发事件,仅此而已。
“咕咕咕……”计江淮的肚子起了反应,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进东西,光靠营养液是不顶饱的,计江淮说:“我想吃甜粥,还有虾饺。”
车侑英想了想,说:“我得去找一下有没有。”
车侑英不太理解“虾饺”是什么,他很少去茶楼,这是他完全陌生的食物,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车侑英去买东西吃了,他走后不久,刚好就有护士来查房,计江淮问她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院,护士看了看他的病历本,说:“要看你的恢复情况,恢复得好五天就可以了。你那么年轻,干嘛做这种傻事?”
计江淮局促地说:“发生了一些事情……”
护士眼神已见怪不怪了,她的声音在口罩后面显得沉闷,她说:“长得这么好看多浪费呀,你家属还挺关心你的吧,是你的哥哥吗?”
计江淮点点头,说:“是,是我哥哥。”
护士让他躺下休息,然后拆走了他的监护仪,计江淮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医院只是以防万一他再想不开,让他再住院几天观察而已。
车侑英打车去了附近的茶楼打包了甜粥和虾饺,还打包了一些他没吃过的餐点,他去找护工借了一张床上小桌,将餐盒一个个在计江淮面前摆开,计江淮惊喜道:“买这么多啊?”
车侑英说:“我也没吃饭呢。”
车侑英没有再指责计江淮,计江淮短时间内也没有再想自杀,那一晚的自残就好像是一次必要的洗礼,以肉体的疼痛洗涤精神上的痛苦,自杀变成了一个可能性,变成了他的后路,他现在的平静是有了安全感,以后再发生什么痛苦的事情,他都可以用自杀来获得解脱。
计江淮的胃口逐渐变好了,车侑英每日送来的一日三餐他都能吃完了,医院门口有很多饭店,物美价廉,车侑英不想做饭了就直接打包一桌饭菜拿到病房跟计江淮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