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对此有预期,真到了这一天,多少是闷闷不乐,生自己的气。
君不封与她相知相伴多年,早将她的这番变化看在眼里,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几天,眼见解萦还是横眉冷竖,动辄努嘴,他为她按摩完手脚,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之前你脚上有伤,下不了床,大哥也是每天在你身边照料,怎么现在反而闹起脾气了?有人照顾还不好吗,为这档子事生气,不值当。”
“这不一样。”解萦的声音轻得像是秋天的蚊子叫,孱弱到即便在君不封胸口叮了包,也丝毫察觉不出痒,“反正我就是不高兴。”
“这有什么。”君不封笑着亲她,“大哥就喜欢鞍前马后地伺候你,以前都是小丫头照顾生病的大哥,现在轮到大哥照顾你了,我可要好好表现。咱们兄妹不妨比一比,看看谁照料得更到位。”
“臭大哥,谁要跟你比这个!”解萦虽然气呼呼地骂他,手却抬不起来捶他,就是这声叫骂,听起来也远不如往日那般中气十足,反而彻底暴露了她的无力与孱弱。
像是一把火突然点着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通体生疼,君不封眨眨眼,一个没留神,流下一串泪。他狼狈地擦了擦眼泪,忍着心头的剧痛,笑吟吟地凑上前,抓着她的手,和她轻轻勾了勾手指。
“好了,打赌定下了,你不能反悔。”
解萦恼哼哼别过头,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那赌约是什么?”
“那就罚小丫头身体好转了,给大哥砸核桃吃。”
“怎么还没比你就认为我输了?”解萦气急,又想追着掐他,但实在用不上力,倒是君不封很自觉,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拍,冲她讨好地眨眨眼。
解萦哼哼一声,算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君不封嘿嘿笑了笑,准备去柴房看看火。饶是解萦卧病在床,他也在为她置办两人成亲后的第一顿年夜饭。
他才站起身,就觉自己的衣襟被人死死拽了住。
解萦怕不是铆足了自己的全身力气要留住他,可因为身体实在虚弱,很快就泄了劲儿,手臂脱力地垂在一旁,她窝在床上,轻轻地喘。
她巴巴地看着他,眼里有波光闪动,君不封鼻子一酸,坐回床边,强忍着泪等她的下文。
解萦声音很轻:“大哥,再陪我待一会儿好吗?”
君不封吸吸鼻子,答应她的声音也含混。
他们都清楚,她已经时日无多了。
她想要他多陪陪自己,他也想,可他终究没办法忍受曾经活蹦乱跳颐指气使的女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偏偏,他还不能让小丫头看出自己的一点悲伤。
她在一天比一天的衰弱,他都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本本分分把每个阶段自己应做的事做好。
可君不封也明白,他快要崩溃了。
快要崩溃的男人不动声色,一直握着小妻子的手,守在她床边,待她徐徐入睡,呼吸平稳后,他轻手轻脚起身,给炭盆填了一点炭火才去柴房。
灶台上只有药罐在烧,汤药蒸汽升腾,熏得他流了一脸的泪。
四周的人家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新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在这种热闹的时刻,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伤悲,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敢放肆痛哭。
昏沉之中,解萦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大哥隐隐的哭声,心疼他的次数多了,就内化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病痛是根拧不断的弦,日以继夜折磨着彼此,他却还偏要在她面前强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来,她懂他,所以承他的情。
卧房的小窗留了一个小缝隙,恰对着柴房,解萦拼尽全力支起身体,盯着大哥忙碌的身影。草药味与熏肉味一并窜入鼻中,她小小地笑了。
大哥是个孤儿,虽然常年在外,四海为家,到底保留了他们在留芳谷时的习惯。如今到了巴陵,他入乡随俗,学着制作当地过节的食物。熏肉已经做得有模有样,间或飘来的香气甚至让她一度想起了自己快要遗忘的童年,母亲忙碌的身影浮现眼前,年幼的她在这种温暖的包围里甚是自得,和眼下的心境并无不同,想到这里,解萦心中的怅惘也不似适才强烈,周身浸润在暖流里,她竟无端头晕目眩。
处理完手中的食材,君不封端着煎好的药回到卧房,只见解萦身子歪在一边,还在昏睡。他唇角微扬,随手替她理被褥,却见一摊水渍从她身下隐隐晕开,床褥已尽数湿透。
第三十五章 念恩(一)
解萦产期将至,君不封又终日被晏宁提点,此情此景,他不至于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慌神了片刻,君不封赶忙托得闲的邻家乡亲去请稳婆和晏宁,而自己守在解萦身边照料,寸步不离。
眼下正值除夕,是人们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就是稳婆也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到位。芜杂的思绪搅得君不封心烦意乱,他为解萦徐徐输着真气,不时将她拥紧,气息紊乱地吻她杂乱的发,希望昏迷中的女孩能给他力量。
也不知等了多久,时间就像一下延伸了数百年那么长,周遭依然人声鼎沸,他们的小院却门可罗雀,稳婆和晏宁还没到场,解萦却身体一抖,兀自醒了。
久居病榻,她身体的一部分感官渐趋麻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体内作祟的零星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仅是伴随的脱力与虚弱。现在亦是如此,她整个人倒在君不封怀里,大哥从身后支撑着她,稍有动静,男人的手就赶紧牵住她,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下潮湿,小腹抽动,痛感却稀薄,仿佛远远悬在天边,只是系着根又长又细的线,依稀昭示着她与痛之间的关联。
君不封杂乱的吻不时落到她额间,是絮絮地丫头不怕,大哥会在身边保护你。她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眼睛,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大哥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却不似往日那般灼热,仿佛沾染了她身上的寒凉,肌肤相贴间,她能感受到的,反而是他因她而生的涔涔冷汗。
孩子正在迫不及待地脱离母体,解萦能感受到它的喜悦,受这种喜悦的感召,她似乎也恢复了不少气力,可以驱使着身体,去做一些她应做的事。
她轻轻地握住男人的手,侧过身亲他的耳朵。
君不封一直在强颜欢笑,但她知道,此情此景,他比谁都要怕。得了她的吻,他勉力维持的体面就更是摇摇欲坠了,男人颤抖着,很没出息地呜咽了一声,还在试图微笑,却无端多了股如丧考妣的悲壮来。
解萦无可奈何地弹了他一个脑蹦,轻笑道:“我虽没生过孩子,但这些年经我手出生的孩子也不少,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和那些要命的情况相比,我的事,算不得什么,犯不着哭丧着脸。你看,我一个产妇都很镇定,倒是大哥不要太怕才对。”
君不封默然不语,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将她拥得更紧。
在解萦温声细语的陪伴下,等待似也没那么难熬,似是过了片刻功夫,院里就有了鲜活的热气。
晏宁的医馆在战时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战争结束后,也有一部分人就此留在了巴陵,依然暂住在医馆,帮司徒清和晏宁做事。在彻底不能下床之前,解萦依然会终日在医馆义诊,留在医馆的诸人都受过她和君不封的不少照拂。相熟的妇人们得知她今日生产,纷纷抛下了手里的活计,跟随晏宁而来。宅院被意想不到的热闹侵占,稳婆也与晏宁一行人同时赶到。
人齐了,一切流程就有条不紊地推进开来。晏宁和稳婆从君不封手里接手解萦,分别查看她的情况,帮忙的妇人们则七嘴八舌地合力将君不封赶出卧房,美其名曰,男人参与妇人产子“不吉利”。君不封本是不信神鬼之说的,可解萦的情况不同,单就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已是让他无从呼吸的重压,更不用提那随之而来,隐隐延伸的,让他不愿想象的黑暗未来。他只得提心吊胆地扒在门前,听屋里的动静。
屋里开始还算风平浪静,突然听得一声又尖又细的痛嚎,那是解萦的呼喊。君不封周身仿似招了重击,还未反应过来,已经疼得流了两行泪,他的小腹坠坠得痛起来,不似平常的腹痛,倒像是两柄钢刀直直插进其中,瞬间搅动得他痛不欲生。
在他与小姑娘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他有让她这样声嘶力竭地痛过吗?他明明连一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居然也会大言不惭地说她以后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他真的懂生儿育女的代价吗?
而今的一切,哪怕是她心甘情愿,也都是他做的孽。
君不封失魂落魄地跌进了卧房,径自朝她而去。“不吉利”的威压已然遁于无形,再惨淡的结局,还又能惨淡到哪儿去呢?他知晓他们的一切终局。在他所能面对的种种黑暗阴影中,唯有一点他不能忍受在她痛苦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小腹令人晕眩的疼痛还在持续,衣衫已尽数被冷汗浸湿,君不封不顾阻拦,执意闯到床前。剥开了重重迷障,先前游刃有余的解萦在他面前显了虚弱的原形,他想叫她,张口却是呜咽。
苦闷的窒息中,解萦依稀听到了大哥的哭声,她忍着一波一波拱来昏厥欲望,强睁开眼,盯着他看。男人面色铁青,仿佛丢了半魂,两人四目相望,他很自然地爬上床,又恢复了之前托举她的姿态,双臂有如铁铸,从身后牢牢支撑着她。
恼人的疼痛似在他们短暂的身体交接中,渐渐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