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1 / 1)

“大哥,你这是偷偷给我安排了什么?”解萦小声问。

君不封下意识一抖,垂头看了看女孩嫩白的手掌,他眉眼一弯,小声答道:“你们巴陵当地的风俗,赘婿入门都得这么做。阿萦,你现在也算正了身份,明里暗里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你,大哥可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你丢了颜面。”

在筹备婚宴的过程中,解萦刻意淡去的真实身份到底浮出了水面。君不封还是个干净利落的单身汉时,暂居在闹鬼的大宅是人们对外乡人的怜悯;但当他有意和一位女子喜结连理,再住在这焕然一新的气派宅院,就是鸠占鹊巢的不要脸。除非……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本就是这宅院的主人。

当解萦的真实身份如水波一般一层层地扩散出去,解孟昶昔年的门客竞相拜访,解萦甚至还与自己幼年的奶娘相认,双双泣不成声。与此同时,坊间也涌现出不少对君不封的奚落,声称他一把年纪,花言巧语哄骗解萦这个东倒西歪的病秧子,是因为得知了解萦的身份,想堂而皇之地把宅院占为己有,而他此前被江湖绝杀令通缉一事,更是成了流言的漩涡中心,昔年他与茹心的故事也被添油加醋,附加上当时真假不清的恶名,在巴陵传得沸沸扬扬。也真有人被影响,悄然离开了他们的备婚队伍,加入了说小话的行列之中。

这些流言飘到了解萦耳朵里,气得她差点当场冲上街头,和众人理论。还是君不封拦住了暴跳如雷的她,笑说大家也没有说错,他一个泼皮破落户有什么能耐,一路走到现在,就是处处沾了解家大小姐的光。

解萦被他说得有些得意,君不封的溜须拍马总能找到令她最为通体舒畅的点,但看大哥一副浑不在意,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气得追着他打,仿佛幼时目睹大哥又一次接受了他人的盘剥,而她从来就没办法忍受他受委屈。

婚丧嫁娶的规矩,解萦这些日子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在她有限地对巴陵的记忆里,她总是和母亲待在一起,母女俩读书写字做小机关,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后面母亲去世,她的活动范围仅限这小小的一门宅院。偶尔会有一些亲戚办喜事,通天的热闹,她也想去凑,但奈何身量太小,又没有大人帮忙,她穿不过那层层叠叠的人墙,从那时起她就清楚,也许有些人,是注定被热闹排除在外的。

昔日的思绪一闪而过,解萦叹息着摇头。

“话是这么说,但总感觉你没给我安排什么好事。”

君不封眼里一暖,轻笑道:“特意把你支开不提,就是想给你一个小惊喜。别怕。”他拉着解萦,大步流星,三两步行至晏宁身边,随即在解萦的目瞪口呆的惊呼下,双臂支地,头朝正厅,身体悬于门槛之上,稳稳地跪在门前。

习武之人身形柔韧,君不封跪伏于地,依然显出了他如平川般笔直有力的脊背。

解萦不着痕迹咽了一口唾沫,福至心灵,当即懂了这民俗的用意。

常态的嫁娶仪式中,当新娘被接到男方家,往往会有一个跨火盆去邪气的仪式。君不封是入赘,两人也干脆省了接亲这一环,但进门的仪式总是要有的。老话讲“不是走投无路人,不到女人家上门”,赘婿在民间本就饱受歧视,本朝女皇中兴,女子地位水涨船高,赘婿一度成了时髦。许是报复男人们过往对女人的欺凌,女子当家做主,在婚庆仪式上更是对赘婿们百般刁难。即便如今女子地位有所回落,那百般羞辱人的赘婿入门仪式,也成了各地不言而喻的民俗。

男子入赘,妻家为天。

没有火盆,邪祟也是要祛除的,祛除不了,就得有个外人受过。

解萦一下懂了当大哥说出自己入赘时,众人神色里的玩味来自何处。是她在留芳谷耳濡目染,见了太多风流人物,自己被影响多年,性情多少沾了些荒诞,一时竟忘了世俗与她的常态,也有着一层难以相容的隔膜。

晏宁招来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女傧相,这是解萦奶娘的孙女,今年只有八岁。女孩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圈吉利话,随后为解萦捧上了一双特殊的婚鞋。

这次婚宴,君不封对两人的婚服没什么意见,唯独在婚鞋上对解萦稍作了要求,要她设计一个自己喜欢的纹样,纳在鞋底,如果没有中意的纹样,用解家的家纹也没问题。

解萦可不希望把和父亲相关的东西带到自己的衣服上,思前想后,她还是谨慎地画了几朵花,留芳谷才是她真正的来处。

婚鞋的成品很漂亮,这次成亲,奶娘全程作陪,清晨她告知解萦,婚鞋暂时还没到开穿的时候,解萦以为这是拜堂时才会穿,现在来看,竟是在这时等着她。

鞋底的花朵已被涂上了颜料,是解萦半个时辰前亲自调制的千日红。千日红拓于人体之上,风干后,千日内,颜色鲜艳如初,万日内,颜色绝不消散,是极为贵重的颜料。

环节进行到这一步,解萦终于理解大哥为什么要把自己完全摘出去了。一方面自是为了给她惊喜,另一方面,解萦想,只怕有些提议,大哥开个头,她就得挠得他满头花。即便这是民俗,但羞辱就是羞辱,她不愿意当众羞辱大哥,可另一方面,她的周身鲜血沸腾,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昭示着她难言的亢奋。

跪伏在地的男人,嘴角自始至终挂着一抹笑。

解萦由衷地苦笑了,就算做了再多伪装,她的亢奋也做不得假。

表面上,这是大哥入乡随俗,自觉自发地做解家的上门女婿,可实际上,大哥送给她的,只有她能够解出谜题,独属于两人的私密仪式。

寻常女子嫁入男方家中,恐怕也不会有这样屈辱的一面,但男子在入赘女方家的那一天,就会被妻子踩上女方的家纹,象征着他往后不仅是妻子的夫婿,更是整个家族的家奴,种马,人畜。

可君不封身上,不论见不见得光,早就被拓满了她的印记。火红的凤凰尚在男人胸背盘桓,隐隐露出的后腰也是缠绕着花朵的枝条,更不用提两侧股骨一鸟一花的小纹样。

脱离了密室的环境,解萦对她曾拘禁大哥一事闭口不谈,但那些印记毕竟是留下了,盘桓的飞鸟是小女孩对英雄的由衷爱戴,缠死的枝条俨然是毒蛇对农夫的极致占有。

他早就是她的畜奴了。

而今,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大哥跪在她脚下,无声地哀求她为他铭下新的印记。他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向她宣示他的臣服,他的归属。

他知道,她是不信誓言的。

他们的故事有着太多阴错阳差,曾经她会骂他言而无信,渐渐地,也就不骂了,承诺之上那让人无能为力的阻力,是生活固有的无常。但在他还不是言而无信的负心汉时,他货真价实地骗过她,而女孩只是像幼年一样,又一次信了他的允诺。

而往后,不论他再怎么剖析内心,他的话也再吹不进她的心扉。

比语言更为掷地有声的力量,是行动本身。

他相信她能看到自己的心意。

看着男人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脊背,解萦无奈地叹道:“如果我说我不想这么做,还有别的替代吗?”

“没有替代。”晏宁蹭了蹭额间的冷汗,“旁的事都有应急的处理方法,唯独这个环节没有,繁文缛节的东西我们砍了又砍,可这是你家大哥执意要求保留的,我想劝都劝不住。”

晏宁似乎还要就这件事冲着解萦大吐苦水,解萦却莞尔一笑:“师兄,赶紧主持婚礼吧,再磨蹭,吉时就要过了。”

她踩上君不封的脊背,自由潇洒的青鸟身边,由此多了几朵花瓣作伴。

从大哥身上踏过去,解萦自以为一切大功告成,可君不封还是伏地不起,无人引导,解萦就只得在原地站桩,只见君不封稍微动了动手腕,竟灵巧地爬到她身边,还是保持着四肢着地的跪伏姿态,像是在静静等待什么。爬行入门有参考毛难族入赘,赘婿需要穿着挡雨的蓑衣爬行进入女方家,最后在神台前改随妻姓,在亲友面前接受自己的从属地位。

晏宁朝解萦使了个眼色,解萦大致猜出了晏宁的意思,但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诞,还是站着不动,晏宁只得拍了拍奶声奶气的小傧相,小女孩如炮筒般拱进解萦怀中,咬着她的耳朵,小声告诉她,要好好地坐在叔叔背上,不要被他晃下来。

“叔叔”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淡淡的刺耳,但看着身前的大哥,她的脸上又隐隐有火在烧。解萦在外磨炼多年,又在战场上历经生死,她自问这世上没什么事能将自己轻易打败,可这一刻,她浑身僵硬地侧坐在大哥身上,只觉得诡异的心虚。

锣鼓鞭炮不给面子地齐齐上阵,惊得她差点从大哥身上栽下去。

在锣鼓喧天的声响之中,君不封稳稳地驮着她,一路往主厅行进。

半裸身体,又被踩上妻家印记,现在更是像狗一样被妻子骑在身上,一路跪行,匍匐前进,只怕在场任何一个男人都觉得备受欺辱,全天下也没几个赘婿能在这种环节笑得出来,都是快速行进,巴不得赶紧结束。但君不封不然,在众人玩味鄙薄的目光下,他有意放慢步伐,爬得气宇轩昂,爬得虎虎生风,像是由衷地为今天欣喜若狂。他若是条真正的狗,只怕爬完了这条路,还会扒拉在解萦身上,晃着尾巴讨赏。

与大哥的喜悦自豪相对应的,是解萦的无措。她的人生从未感到如此的紧张,羞愤,害臊,不知所措……种种复杂情绪一并涌现,她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僵硬,手脚更是无处安放。滔天的喧闹中,她隐隐听到了大哥一声嗤笑,这嗤笑的羞辱意义不强,但杀伤力极大。一下将她唤得回了神。

是啊,她到底在紧张什么?这早就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游戏了,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曾是他们隐秘情事的一环抖落在大众面前。婚庆仪式上的爬行,是对赘婿心性和忠诚的考验,可他们的玩乐就不同了,她要的就是对大哥尊严的全面践踏和羞辱。而他也头破血流地学会了放低自己,活成一条真正的狗。印象里,大哥总是会下意识瑟缩身体,提防她不知从何处抽来的鞭子。可就算再疼再痛,他也始终稳稳地托举着她,不肯让她从高空坠落。

才拓上去的千日红已经彻底干透,像是随刺青一并长在大哥身上的印记,几滴泪落在了花心,花朵颜色不变,灼烧的只有一度是当事人的内心。

君不封最终在正厅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解萦很识趣地从君不封身上离开,还是像木桩一样立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