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郎听着众声喧哗,故意高声插进去:“扈娘子已经攀上陆老板高枝儿,做老板娘去了!人家早晚也是汇盛楼的老板娘~岂能再抛头露面,给你们这些不知哪来的小杂碎跳舞?”
被骂的人啪地拍桌而起:“你说谁杂碎!”
“谁答应就说谁咯~”
那人恶狠狠瞪着李九郎,但也只是瞪着他,旋即被他的同桌拽下去,一杯酒劝他:“这是汇盛楼,兄台消消气。”
角落里不起眼的一名跑堂的,悄声悄息从人群里退走,一溜烟跑上踏道,蹿上了楼。
不多时,一名洋溢着如同财神爷一样灿烂笑容的中年男人,左拥右抱地,在花团锦簇中,从大厅踏道上一阶一阶的走下来,嘹亮的笑声比他人先引起注意。
原本打算上楼的人,走到半道抬头遇见了他,便连忙转身下楼,等候在道旁,恭敬地让着他先下。
中年男人挺着似七八月的“孕肚”,脖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明珠珍宝,长的垂到了肚子上躺着,短的仅仅环着脖。大的像拳头那么大,再小也小不过他那一双豆子大的老鼠眼。沉甸甸的,使他不得不时刻梗着脖子昂着头。
中年男人一路不时回应客人们的招呼,但他的视线却时不时向元幼荧这桌投来。
“贵宾驾到,陆某有失远迎,自罚三杯!”中年男人一到,便从身边胡姬的托盘中,提出酒壶,给自己连斟三杯,三杯俱仰脖一饮而尽。
李九郎笑嘻嘻道:“我说如此富得流油的是谁呢,原来是汇盛楼的陆老板~”
陆老板和气地笑了笑,那双金豆眼睛,早在来时便将他们三人从头到脚盘了几遍。
“诸位是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官爷,若能早先招呼一声,陆某也好专设一席,为列位贵宾接风洗尘呐!”
元幼荧低头一再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衣裳,得知来汇盛楼,她特意换下大理寺公服,首次穿回常服。
虽然此次公干出得突然,衣裳俱是柳娘子收拾准备的,但柳娘子心细如发,准备的都是利于行动的各式各样男装。她还专门从中挑出这套最为朴素的淡紫色圆领袍衫,不能是她暴露的身份吧?
再看看李九郎呢,周身纱罗锦缎,金丝银线,加之他放浪形骸的气质呼之欲出,谁家老百姓能养出这副败家德行。
然而陆老板罚完酒,便毫无迟疑地朝崔明昱弯腰致歉,无比恭敬道:“望请贵客宽宥呐!”
崔明昱显然最为朴实,素冠玄袍,连纹绣也全都是暗纹,他已经微服得不能再微服了。可惜了模样身板实在生得太过金相玉质,确实一眼就异于常人。
元幼荧别过脸偷笑,崔明昱啊崔明昱,你也有失算的时候。此次微服私访,千算万算把你自个儿算漏了吧?
她的幸灾乐祸,被崔明昱尽收眼底,不禁也浮出一丝动容,万年难改的棺材脸,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陆老板客气,”崔明昱道,“我们途径此处,吃口便饭罢了。”
“贵客说笑了,”陆老板笑得像只掉进米缸的耗子,“陆某人七八岁随商队走南闯北,不说博学广闻,些许见识还是有的。”
不说他了,凡是做大买卖的,谁不能一眼就瞧出官爷呢?若不能瞧出,那只怕生意也做不成气候。
而在职为官者,凡进到汇盛楼这类一铤银子一个座位的地方,如非来逍遥快活的,便是来走访查案的。
他们两男一女的来,桌前没有一壶酒,也没有一名美姬,虽说确实将一桌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可当真只是来吃饭的吗?
陆老板脖子上的明珠珍宝与他的大金牙交相辉映:“贵客您有什么要发问的,您只管言语,陆某一定知无不言!”
“别贵客不贵客的了,”李九郎以一种吊儿郎当,又饱含正色的神情道,“你眼前的这位,是博陵崔氏大理寺崔少卿。”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陆老板连忙躬身行礼,只是脖子天长日久的支棱着,一时间垂不下去,肚皮大如斗,也弯不下去,整个人只能向前抻着,像一头待宰放血的猪。他也许这辈子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需要向旁人低头。
崔明昱:“免礼。勿惊扰他人。”
“是是是,小人明白。”陆老板睇了一眼身边的随从,那随从便摸起颈上挂的骨哨,长短短长的吹了几声,顷刻,就地升起了四面屏风,将他们全都围起来,在大厅里竖起了小小的“雅间”。
屏风内壁为单面刺绣,绣功巧夺天工,只是全都是春宫图,各种姿势活灵活现,如见其人。李九郎大开眼界,转来转去地观摩,新鲜个没完。
崔明昱下意识一跨步,如一座高山掩在元幼荧身前,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强撑一副目空一切,恬淡寡欲的样子,殊不知耳朵已经红得见不得人了。
陆老板看见春宫图的刹那,一脚将随从踹翻:“混账东西!长没长眼?!”
那随从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摸起骨哨,吹了个长调,俄而,四面屏风缩回地下,许久才重新升起,那栩栩如生的春宫图屏风,换成了牡丹锦簇。依然绣功了得,不过略显陈旧。
平地起“雅间”,却没有引起大厅中任何人意外,想必这在汇盛楼早已司空见惯。狂野得令人不敢置信。
“陆老板~”李九郎人五人六地调侃道,“你汇盛楼究竟是酒楼呀?还是青楼呀?有没有如实向官府登记?有没有如实纳税?还有,那些胡姬美娘,除了侍酒奉菜之外,是不是自愿的?”
陆老板惶恐不已,连连以绸帕擦汗:“那必须如实登记,如实纳税呀!”
崔明昱道:“你汇盛楼曾经是否有一名弹筝的姜氏娘子。”
“有!”陆老板毫不犹豫,“是曾有一名弹筝的姜娘子,不过她许多年都不在汇盛楼弹了。”
从前招不到合耳朵的筝娘子时,陆老板暗箱操作,让姜娘子做过一段时间的筝替,便是年轻貌美的筝娘子在台前矫情饰行,年老色衰的姜娘子在幕后弹奏。
不过后来他招到了现在这个合心意的琵琶娘子,便再用不上姜娘子做替了。
“后来听说她去‘扈娘子’处,做浣衣女了,”陆老板道,“可惜了一双妙手哇。”
崔明昱:“姜娘子离开汇盛楼后,你们可曾联络?”
方才还不假思索作答的陆老板,忽而有些踌躇,但很快又恢复敞快的做派,咧着大金牙笑道:“偶然在‘扈娘子’处打了个照面,仅那一次而已。”
“而已?”
“千真万确,仅仅就打了一次照面而已。”陆老板脸上的油光更锃亮了一层。
“你们说了什么?”
陆老板继而以绸帕压了压脸上的油,大金牙依然闪亮:“毕竟她曾在我汇盛楼多年,也算是老朋友。陆某见她生活窘迫,于心不忍,就有心想帮她一帮。”
“如何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