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刺史先是发愣,后知后觉赔起讨好的笑容,亲自为元幼荧斟茶。

李九郎幸灾乐祸道:“好吃吧?多吃点~”

元幼荧还在呛着,不便说话,只能连连摆手。

剧烈咳嗽与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共同作祟,呛得她此间脸红心跳,偏偏还有不方便澄清的谣言在侧,直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此时,骤然来了一捕快,扎到门口:“禀报!”

全场恐怕只有元幼荧感到庆幸。

徐刺史愚颜不悦道,“叨扰贵客,该当何罪?”

捕快哆哆嗦嗦,脸几乎快要埋进地里,颤道:“刺、刺史容禀,有人报案,人命关天,窦县令差小的来找彭县丞,回去查案。”

彭县丞扶着桌子颤悠地站起身来,几乎谁碰他一下子,就能将他一把老骨头碰散架了。他抖抖袖子,卑微地向众上官请礼道:“诸位上官见涵,恕卑职不得不先行告退。”

“且慢。”崔明昱泰然。

他站了起来,顷刻满桌都跟着站了起来,本来就都比他矮,还不敢站得太直,一桌三四品的官员,个个站得卑躬屈膝。

崔明昱:“州府或县廨,可有仵作?”

徐刺史答不上来,彭县丞哑声道:“仵作行当,人人嫌,人人恶,久而久之早已经没人肯做了。现在荆州各县都正缺着仵作呢。”

徐刺史连连点头:“是,各县都缺着呢。要是有,也就是些略懂皮毛的油条混子,恐怕不能为崔少卿所用。”

彭县丞期期艾艾:“仵作这个行当,若是没有往下传,老师傅走了,后面就断了代了。”

“那么本官为诸君引荐一位仵作妙手,”崔明昱不合时宜地隆重,“此为我大理寺仵作,姓何,名在。鸳鸯袖里有乾坤,尤擅验痕剖尸。”

元幼荧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什么尤擅验痕剖尸,我还擅刨坟开棺嘞!前有绯闻谣言如火如荼,现在又如此堂而皇之的介绍她,这不是将她扔在铁板上煎烤吗?

徐刺史等人果然俱是一愣:传言果然是真的?崔少卿晾着礼部侍郎的千金不要,找了个仵作当姘头,口味是真的刁钻啊。

在一众瞠目结舌之中,元幼荧挤出僵硬的微笑,揖礼道:“草民大理寺仵作何在,见过列位上官。”

彭县丞捻着灰白的长须,意味深长道:“入了仵作行,往后的人生也都搭进去了,小娘子,劝你再慎重些考虑。”

“草民何在,多谢彭县丞提点,”元幼荧挺持重道,“仵作,为死者发声,为真理证言。仵作行的是好事,行的是正事。草民有幸成为仵作,能为民请愿,为朝廷建树,草民觉得光耀得很。这确凿是草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说着,她话锋一转:“倘硬要说仵作有哪点不好,那一定是太多人对仵作有偏见。”

徐刺史借彭县丞的话,抒发道:“彭县丞也是一片好心,你毕竟身为女子。”

看在对方乃上州刺史的份上,元幼荧闷声不做反驳。人家正三品,况且在人家的地盘。她忍一时,不一定风平浪静,但她不忍,就一定会有穿不完的小鞋。罢了罢了。

崔明昱冷脸,沉声道:“世间俗事,何来男子做得,而女子做不得。”

元幼荧怵然呆住,很感激崔明昱仗义执言,但她还是暗中拉了拉他的袖角:咱不与蠢货论长短。

崔明昱却阴沉着他的棺材脸,继续道:“若因女子柔弱,但柔弱胆小的男子也不少;若因男子气概,古往今来多少巾帼,亦慷慨。”

平时不见你话这么多。

李九郎乐不可支:“要说造物男女有别,这我不懂。但是女子能分娩繁育,男子能吗?”

一瞬间都闭口不言,脸色青红难辨。不知是理亏,还是惹不起。

彭县丞沙哑的嗓子咳嗽了几声,拱拱手:“卑职叨扰,孰是孰非,敢请诸君择日再辩,眼下县里有命案要查,恕卑职不敢久留听诫。”

崔明昱:“既有命案发生,本官责无旁贷。”

“崔少卿实乃吾等楷模啊,”徐刺史拱手阿谀,“州府上下,定加派人手,全力配合崔少卿!”

崔明昱还了礼:“彭县丞请前方带路。”

彭县丞愕然,扭头看了看满席珍馐,又回过头来望崔明昱。许多复杂的神色在彭县丞的脸上不停地翻涌。片刻,他深深地向崔明昱鞠了一躬:“崔少卿请。”

他们一行人赶到江陵县县廨时,里外都不见窦县令,一问之下,才从彭县丞口中得知,窦县令自来到江陵县,就闭门不出。县廨也一直没有到任县尉,前后上下的公务,一直以来皆是由彭县丞兢兢操持。

而彭县丞自知年事已高,许多事情已力不从心,朝廷迟迟未下派新的县尉与县丞来上任。这令他很是困扰。

“卑职一把老骨头了,指不定两腿一蹬就死了,朝廷总不能等卑职与窦县令都进棺材去了,才派新人来吧?还请崔少卿回去上书一封,请吏部别忘了咱们江陵县。”

“窦县令生的什么病?”李九郎道。

“据说是肺痨,”彭县丞苍老的眼睛,浑浊发灰,他痴痴地望着前方,视线没有落点,“许是积郁成疾吧。如今只能以温和的药汤吊着一口气,捱一天是一天了。”

李九郎喃喃:“肺痨具有传染性,难怪不出门了。”

“那现在怎么办?”元幼荧望向崔明昱,“我们从哪儿开始查?”

根据报案人供述,他们是山里的猎户,前日晚间猎到了一头野山猪。

昨日放血,今日屠宰,却在野山猪的肚子里发现了半只掌骨。凭他们的经验,那绝不是熊掌,但不确定是不是人掌,于是带来报案。

经元幼荧检验,猎户们的怀疑不错,确凿是半只人掌骨,更确切地说,是半只成年女子的手掌骨。

掌上的肉被利刃剔除,接着以板刃之类的厚刃砍刀,宰断。断口与断面,光滑整齐,但骨面有裂隙,内部有空洞,整体偏脆,韧性不足。

她道:“这是半只煮过的手掌骨。凶手在死者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内,进行了剔肉,接着在两个时辰内,完成宰骨。宰断后,才进行的烹煮。”

倘若先煮后宰,那断口与断面,应该粗糙,并且有稀碎的骨渣。

根据这半只手掌骨的腐烂腐蚀程度,她继续道:“死者死亡应当不超过两日。”

野山猪为杂食动物,若无意间发现尸体或尸块,它首先会饱餐一顿,而它非但只吃了半只手掌骨,并且是整口吞下,没有咀嚼痕迹,显然它当时饿极了,没有肉的骨头,也急得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