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清早,约莫寅时,文老丈同往常一样来到棠溪湖打渔,为了能赶在卯时,去长安城东市口抢散位,无论刮风下雨,他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都这么过来大半辈子,半截身都埋黄土了,原本早已经习惯。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手上总是打滑,收网时好几次都脱手,他下意识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是故他心里头也越来越慌。

又一连几次脱手后,文老丈便想着朝四面拜一拜,不论神佛还是妖鬼,他都拜一拜:“求求神佛保佑,求求妖鬼立散呐,莫为难小老儿养家糊口啦。”

正巧了,看见不远处有什么白花花的趴在湖岸边,像一头三四百来斤的白猪。

可是整片羊蹄子山,只有黑毛猪,没见过有白毛猪呀!

文老丈提起灯,轻手轻脚地过去,举灯一照,居然是个没穿衣裳的人!

“俺们文家村,都是贫农,身上存不了几两肉,只有那家外来户,有这么白胖,”文老丈的脸,皱得像龟裂的土地,“俺一下就把他认出来啦。”

文老丈说,羊蹄子山挨着棠溪湖住的,都姓文,死的是前两年才搬来的外姓户,只知道姓郝,具体叫什么名儿就不得而知了。

姓郝的因为是外来户,没有耕地,也没有牲口,靠砍柴为生,因此村里也都叫他砍柴的。

崔明昱道:“郝樵夫可有家人?”

文老丈将银铤揣入怀里,双手交插腋下,牢牢地按住领口,生怕有人给他抢了。

“俺只知村里有这么个人,别的俺就不知道了。”

里正殷勤道:“有的,有的。郝樵夫有个妻,是个哑巴,还有个五岁大的女儿,方才已经托人去找了。”

“找?”崔明昱眉头微动。

“是呀,一大清早的不知跑哪儿去了,平时也不见她们母女出门。不过崔少卿请放心,文家村不大,一会儿就能找来。”

“你做什么?!”大理寺寺正突然惊叫,“你松手!”

第二二章 寻迹

一名举止疯癫的妇人正在推搡元幼荧,力气奇大,推得元幼荧好几个趔趄。

妇人右脸淤青发肿,嘴巴歪咧,开开合合地,似乎在说什么,却只能看见她动嘴,没有发出话语声。

妇人干瘦而黑,个头极矮小,似七八岁孩童,衣衫褴褛,不能蔽体,露出柴火棍似的小臂与腿,膝盖癞癞疤疤布满了伤,头发扯得蓬乱,像顶鸡窝,并且缺少半边头发,露出掌心大的一块头皮,带着血,没有结痂。

目测是近两日造成的伤,有轻微感染,导致难以愈合。

元幼荧一直被妇人推搡,但她没有还手,她模仿妇人开开合合的口型,试图去读解读妇人究竟在说什么。

“你放开她!”

寺正支根棍子,想将妇人从元幼荧身边隔开,不料妇人一把夺过棍子,上去就是一推,硬将寺正推进了湖里。

“救、救!救命!”

他连连扑棱,翻腾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就在尸体旁边浮浮沉沉。

大理寺一众顿时乱成一锅粥,着急忙慌地去打捞寺正。

这时,疯癫妇人又要去动手拉扯元幼荧,崔明昱快步过去,横在元幼荧面前,转身将她护在身后。

那疯癫妇人兀地停住,举着双手,目瞪痴呆。

元幼荧也木然地立着,却不是因为吓傻了,她蓦然想起了别的事情,也许她不应该在此时想,却已经想到了。

她想到了自己从小筹谋离开元府,她想自立,闯出自己的人生。

可什么是自立呢?这个疑惑像不期而遇的暴徒,猝不及防冲进她脑子里。

是不是只有事无巨细单凭自己,一点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否则就不是自立呢?

比如寺正不会凫水,如果他接受了别人的救助,是不是他就不自立了呢?

再比如她此时此刻,原以为只需借助崔明昱,谋到大理寺仵作的职务,从此便能自立,可眼下仍倚仗崔明昱护她周全。那算什么?

很快她反应过来现在思考这个问题很不合时宜,却不知为什么,偏偏还是忍不住要想,这不安分的感觉很令她烦躁。

“官爷饶命呐!”忽然有个秃头老汉焦急地闯开人群,踉跄跪到崔明昱脚下,“求官爷饶命呐!”

里正圆圆胖胖的脸,立刻皱起来,他撇过头狠狠地剜了那秃老汉一眼,转回来时则变成了满脸堆笑。

“崔少卿容禀,此妇人是他的妻,因为得了疯病,脑子有问题。”

见崔明昱不为所动,里正如梦初醒,旋即向元幼荧赔礼道:“疯妇冲撞了娘子,还请娘子开恩,饶了他们吧。”

妇人蓬头垢面,周身散发猪圈的恶臭,她张着嘴巴,好似大喊大叫,不过没有喊出丝毫声响。

俄而,妇人又挥舞起胳膊,作势还要去拉扯元幼荧,才刚向前一倾,啪地一声,猛地吃了秃老汉一耳光。

那耳光打得惊天响,妇人生生地懵在原地,也不捂脸,就那么呆似木鸡地杵着。

那秃老汉举手还要扇,“住手!”元幼荧截道。

而秃老汉却似没有听见,抬手又是一巴掌,登时被崔明昱擒住手腕。痛得秃老汉撅下了腰,连连惨叫,连连告饶。

元幼荧别开视线道:“她得了疯病,行为由不得自己,算了吧。”

里正弥勒佛似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多谢娘子,多谢崔少卿,”语罢,他笑容迅速消失,埋起脸催促秃老汉,“还不快把你婆娘领回去,怎让她跑出来了?!冲撞贵人了有大祸知不知道?!”

与此同时,寺正被救上岸了,他浑身湿漉漉,趴在湖岸边,边哭边吐,惨不忍睹。

看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寺正肠子都快吐翻了,他抹了一把脸上已分不清的湖水还是泪水:“少卿!我看见死者左脸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