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湖的村民却对她下眼相看,好像她不是仵作,而是铐着刑项,游街示众的犯人,或是挂着耻辱项牌,仍要逾矩出墙的荡妇。

倘若她没有穿大理寺的公服,也许已经收获不少烂菜帮子了。

村民们没有见过仵作,却都鄙夷仵作,她每走一步就能听见:“晦气玩意儿!”

村民们没有见过她,也不了解她,却都鄙夷她,她每走一步就能听见:“不要脸的骚烂!”

七嘴八舌骂什么的都有,既然是嚼舌根骂人的话,哪有几句干净的。

也没有人因为她看起来清瘦柔弱,就对她嘴下留情,反倒因为她没有半句还口,而骂得更加生猛起劲。

只因为她是仵作,不仅是仵作,她还是一名女子,而身为一名女子,她上赶着对一具不着寸缕的男尸,仔细观看、仔细触摸、仔细闻嗅。

龌龌龊龊的议论谩骂,久久不散,李九郎捂起耳朵找到崔明昱。

第二一章 疯妇

“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你定会割了那些人的舌头,”李九郎似有所感,又很有些想不通,“今下你如此沉得住气?”

崔明昱脸上思绪很深,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堆杂草。

李九郎接着道:“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他可是你夫人。你真不打算管?”

崔明昱抬眸,望向波光粼粼的湖边,元幼荧正神态自若地验尸,那些谩骂声对于她来说,好像只是一群濒死的蝈蝈叫,她充耳不闻。

于是他撤回视线,示意李九郎看看他方才观察的草丛。

“你看这几处,有车辙印,是民用的窄车轮。压痕不均匀,应是人力板车。由于运送重量远超自身可控之力,遂把握不住,不慎歪斜。”

通常走进这条小路的,要么是来打渔,要么是来洗澡,谁会拉板车来呢?

李九郎蹭地站起来:“你若有一天死了,一定是憋死的!”

懒得多理会崔明昱,李九郎径直走到元幼荧身旁,正欲替她驳斥那些村民,却被元幼荧打断。

“九哥你看。”

他随意扫了一眼,怎么又是让他看草,他干巴巴道:“你还有心思看一根草?”

“怎么会没心思呢?他们骂他们的,我验我的,不冲突呀。”

流言蜚语常常诞生于乌合之众,好比一群井底之蛙聚集起来,朝一只雄鹰呱呱乱叫。

井底的蛙群,借口“真理掌握在大部分手中”,“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逼雄鹰承认天空就是井口那么大。

与它们争论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的见识注定了它们的浅薄。

“你真一点不在意?”李九郎快要被这两个人憋疯了,“真不生气?”

而元幼荧是真的不生气:“他们损自己的口德,反而成全我的修行,我有什么好生气呢?”

她怡然道:“我若连区区几句脏话都受不了,我还做什么仵作。我不如去庙里当个菩萨,天天被人哄着。”

她晃了晃手中的发现,一面对着阳光观察,一面道:“我是一名仵作,我以真本事立足。那些骂我者,辱我者,谤我者,皆不如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李九郎听得呆住了,遥远的记忆洪水般袭入脑海,年幼的崔明昱也说过类似的话:“雄狮何须在意犬吠?”

再看如今的崔明昱……李九郎心中翻涌起一阵波涛。

作为兄长,他无能保护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幼狮,如今,他应该保护这只羽翼未丰的鸿鹄吗?

她毕竟是一名女子,蜚短流长,只会愈演愈烈。

可这应该他管吗?这只瘦弱的鸿鹄,应该他来保护吗?

李九郎见崔明昱正朝这边走来,遂又贴过去问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当真不管?”

崔明昱顺路看向湖边的元幼荧,她依然沉浸于检验尸体,似乎天地间没有任何事情能打扰到她。不知她痛下过怎样的决心,付出过多少个日夜,才能拥有如今的作为。

她也一定经受过无数的打击,然而她仍旧坚持。

他道:“我若毒发将亡,但不许你医治,你愿意吗?”

李九郎诧然,瞧崔明昱幽深的眼眸,不似在同他玩笑,他愣了愣,他这几十年被家里撵得上蹿下跳,也要天南海北的寻找高人指点医药迷津,到头来却不许他治?

“那我跟你拼了。”

崔明昱笑了笑,拍拍李九郎的肩头,将他拨到旁边。

这时里正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一位老丈。

里正打躬作揖道:“崔少卿,这是渔翁文老丈,就是他首先发现的尸体。”

文老丈不懂什么是少卿老卿,他只知道眼前是从长安城里来的大官,是特地来羊蹄子山抓杀人犯的。

“人不是俺文老汉儿杀的呀!”文老丈一跟头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文老丈打渔为生?”

崔明昱忽然问话,文老丈登时打了个寒战:“是是是,”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阎王,“俺在棠溪湖打了一辈子鱼!”

“老丈别慌,”李九郎蹲下去,指端摊着一块银铤,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你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讲来。崔少卿一定不会为难你。”

“说话还能得银子?”人群里有人嚷道,“那我也能说!”

文老丈下颏的胡须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伸出黝黑干枯的手,捻起银铤的两角,从李九郎手中提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捧着,看得两眼发直。

他弓着腰,含着胸,手肘夹着瘦巴巴的腰杆,双手将银铤紧紧地捧握胸前,似祈祷,似回忆,目光渐渐地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