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了人,今天就不陪大家吃饭了。”
众人走后,他离开办公室,一个人开着车子到江边,在车里坐了许久,一边抽烟,一边压下心悸和回忆。回家时,天色黑了许久,江太太还在擦拭她父亲生前珍爱的观音瓷瓶,“我打电话问,他们说你早就走了,还是自己开的车,今天是什么应酬,这么晚?”
“遇到一个老朋友,多聊了两句。”
负责跟踪蒲望石的青帮徒子徒孙们闹了许多乌龙,明明看着蒲望石上了汽车或者黄包车,到了机场、码头、饭馆和戏院,钻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穿着一模一样装束的人,有时候是蒲小姐,有时候是别的男人,有那么一两次,是真的蒲望石,可每次他的女儿贴他贴的极紧,徒子徒孙们愈发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杀错了人,回去受死。
各帮帮头终于弄明白,蒲望石这一招叫作鱼目混珠,故意叫他们混淆不清,这不算最难的,更大的难题是蒲望石买下了未来三个月去法国的所有班次,不管是机票还是船票,每班次十张票。
也就是说未来三个月,任何一天,从上海出发到法国,无论飞机或者轮船,蒲望石都有可能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蒲公馆的汽车和洋车,可能还在上海滩四处溜达游行。
尽管青帮帮众千万,处理起这些千头万绪的可能性来,竟也焦头烂额,更何况,各帮头之间,为了争夺总帮主江先生眼中的地位,还会互相拆台。
好像嫌他们还不够忙,两个星期后,蒲望石又买下了未来半年去香港的所有班次的船票和机票。
江先生的指示很简单,四个字:静观其变。
夏夜暑热,一一陪父亲坐在花园里乘凉,蒲望石胳膊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叶悬济许他喝一点小酒,他兴致很高。
“你要是个男人,会成为上海滩一号人物,成就一定比爸爸高。”
“我对男人间的打打杀杀不感兴趣,更不想当什么一号人物。”
“因为你不是男人,自然体会不到男人间争夺厮杀的乐趣。”
“爸爸,其实你早就知道江世起的真实身份,为什么当初没有动手?”
蒲望石看着女儿,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为什么?”
“我不想叫你恨我一辈子。一一你要记住,爸爸这一生,是属于你和你妈妈的。我可以为了你们,什么都做,也可以为了你们,什么都不做。”
第132章 启程
后来海棠和阿忠也加入了谈话,蒲望石示意众人搬更多的桌椅出来,又叫厨房将煮好的宵夜和现有的零嘴吃食全部摆上桌,两坛陈年老酿也从地窖里取了上来。
“今日我们不分主仆,当是提前过中秋节了,来来,大伙儿的酒都满上。我蒲望石敬大家一杯,感谢诸位这些年兢兢业业替我管好这个家。”
蒲一一起过誓,绝不再碰一滴酒,她以茶代酒,跟人碰杯,看着一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在酒的作用下,由刚开始的拘束,渐至胆大,主动询问蒲先生年轻时候的事,恍惚间,竟像回到了刚搬来蒲公馆时的孩童时光,无忧无虑,笑声飞出围墙之外,传到比黄浦江还要遥远的地方。
酒至半酣,阿忠问起蒲公馆的将来,她跟海棠两个正讲着小时候的事情,随口道:“这有什么好犯难的,阿忠你跟海棠做好福田叔的左膀右臂,等我跟爹爹从法国回来”
众人看着她。
那一刻,她才真真正正从意识里承认,福田叔已经不在了,眼泪如潮水般涌出,她使劲儿眨掉,她不能坏了夜晚的兴致。
“福田叔会在天上盯着你们两个管理好蒲公馆。记得啊,一草一木都不许改变。”
后来,在那些至黑至暗的夜里,她常常想起这个晚上。
她与爹爹出门的那一天十分炎热,傍晚一丝风都没有,海棠拿了一个鸡蛋磕在大门台阶上,鸡蛋立刻凝固不动,白黄分明。
海棠说,“晚上,等你回来时,鸡蛋应该熟透了,正好给你加到宵夜里。”
她笑着骂她。
她随身的小包里,装着妈妈的画像,和数十张银票。
夜幕拢上最后一点天光时,两辆洋车压着点,跑入黄埔码头正缓慢合上的铁门内。
她扶着爹爹下车,低声说:“你要是在法国成不了西红柿大王,我们就得靠晒太阳过日子了。”
“你……”
“爸爸,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船长休息室在法轮三层靠东,借着码头微弱的夜灯,她随父亲轻而快地急行。
休息室的门虚掩着,推开,光线骤然变亮,柚木镶壁的狭小空间弥漫着雪茄与海盐的混合气息,黄铜气压计在柚木墙面上泛着幽光,航海桌上摊着泛黄的海图,铁艺舷窗外,白色的浪末在海面上翻滚,单人床铺着挺括的白床单。
“这艘法轮明天中午正式启航,途径香港、越南、新加坡最后到马赛港,为了安全起见,我跟船长商量好,先借他的休息室住三晚,等过了香港,再换到特等舱,那时,就算青帮再神通广大,也奈何不了了。”
她从小包里取出折成手帕大小的母亲的画像,打开给父亲看,“给你留个念想,还有三箱的行李,明早阿忠会叫人直接送进行李舱。”
“你想得很周到。很周到。爸爸以你为荣。”蒲望石只说了这些话,然后坐在航海桌前,研究地图上的航线。
天气燠热,舱内空间狭小,开门容易暴露,蒲一一一面感受汗水从后颈滑落后背的静谧,一面望着窗外发呆。
她能体会父亲的沉默,抛开走得偷偷摸摸不说,父亲在上海滩近 40 年,从一无所有到一手遮天再到一走了之,不甘与不舍是最浅的情绪。
她扭头看父亲的背影,健硕、挺拔,看不出一丁点老态。
会不会是自己错了?
兴许对父亲而言,活着,并不是他最想要的。
体面的活着才是。
到了后半夜,舱内变得凉爽,父女俩争论半天谁才该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结果是两个人都躺在地毯上,拿旧毛毯当枕头。
她拿胳膊肘捅父亲,“爸,说一说,你到法国准备如何开始种西红柿。”
“你别说,我还真带了种子。”
黑暗中,窸窸窣窣,父亲递给她一个纸包,又一个纸包,总共五包,折得齐齐整整。
“一包西红柿籽,一包黄瓜籽,一包紫藤,还有两包是老丁顺手塞给我的,不知道是什么,老丁说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播种,长出来的才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