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有可能是《梁祝》,更有可能是《二泉映月》。许穹直觉他会拉上这样一些缠绵哀伤的曲子。

据说《末代皇帝》的导演当年选中陈冲饰演皇后婉容,是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在谈话的空隙间,陈冲的眼睛里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彷徨和忧伤。对此陈冲是这么解释的,她说她那时刚到美国,每天对前途都很茫然,今日不知明日事,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静下来的时候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其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对导演敏锐的捕捉力她觉得很惊讶云云。

看这篇报导的时候许穹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青葱少年,当时他只纳闷地思索:要忧郁到什么地步才会时不时地从眼里流露出来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特别爱注意交往对象的眼神,他觉得那样的眼神一定是动人的、有灵魂的,充满东方无可言说的神秘,可是在那些女人眼中他并没有发现同样的特质,却在时隔多年之后,他惊讶地在小林的眼中看到了。

有时候望着远处,他眼睛里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只要一说话,他眼睛又陡然明亮了,一副笑意盎然的样子;又或者,是刚讲完一个笑话的时候,笑完了,敛颜了,他眼皮儿往下垂着,不能说刚才的笑意没有传达到眼中,只是这笑消失得太快,仿佛并不是打心眼里出来,笑过就算似的。许穹可以肯定,小林这个人平时仿佛表现得很乐天的样子,但其实藏着很深的心事,深到无处可说,无人可说,于是只得诉诸胡琴。

二胡给人的感觉是孤独而流浪,人生的苍凉和悲苦,从那指间弦上一点一点流淌出来,令听者落泪。加上他那浓厚的心事,许穹猜他练得最多的一定就是那些悲伤凄惨诉尽心事的曲子,可事实上,小林指间第一个音一出来,几乎所有人,精神都不由一振。

他拉的是《赛马》!

一连串的音符跳跃着,那是七月的大草原,一望无际,蓝天白云,蒙古民族的盛会那达慕,骏马奔腾激越,纵横驰骋……这音乐是如此的有感染力,许穹觉得自己的血都沸腾起来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移到了门口,凝视台上的表演者看得出小林的情绪很投入,他用手指在内弦上急速拨动,发出如马蹄般的哒哒声,进入高潮部分时动作大开大阖,身体随之摇摆。他拉得这么用力,许穹震惊地听。小林的技巧也许不算很好,但那种感染力和穿透力他确信自己听到的已不是《赛马》,而是他心里那种被憋屈的呐喊,象地底不停翻滚的熔浆,火红的、沸腾的,找不到出口喷发。他仿佛已看到在无数个落日黄昏,小林坐在床沿一遍一遍倔强地、悲愤地拉着这首曲子,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如果这会儿有面镜子给许穹的话,那他或许会发现自己凝视小林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感动:一个人,要将那份热情深埋在心中多少年,才能拉出情绪这样饱满的曲子呢?

第 23 章

二十九,除夕。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路面上就渐渐冷清下来,大家都在家里忙着弄团年饭,即使还有在外面的,也是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平时最繁华的市中心此刻除了偶有计程车一晃而过,几乎都看不到人。

小林刚把烧白放进蒸锅,手机响了。

电话是许穹打来的,“我到路口了,你家是怎么走?”

这小区里弯弯绕绕如盘丝洞,外人初到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小林当机立断:“我下来接你,你站那儿别动啊。”

是的,今天是除夕,而许穹,会到小林的家里过年。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许穹的父母远在美国德州,据说四月的时候会回国小住,既然再隔一两个月就要见面,那专程飞回去过年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而无独有偶,今年的除夕,小林也是一个人。

不知是重庆人的特性还是所有中国老百姓的共性,‘有钱无钱,娶个媳妇过年’,所以赶在年前结婚的人特别的多。小林的父母都去乡下参加亲戚小孩的婚礼去了,农村人又特别讲礼性,有客人来都要热情地留宿,林爸爸他们这一去,至少也得初二才回来。

若论起辈份,新郎算是小林的远房堂弟,虽然平时走得并不近,但见了面,递根烟聊聊天说笑一番的交情也还是有的。可这次小林琢磨了半晚,还是决定不去乡下了。

但凡大龄未婚青年都有他这个顾忌,参加自己弟弟妹妹的婚礼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想到那些倚老卖老的长辈会似笑非笑地问‘弟弟/妹妹都结婚了,你当哥哥的到底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他就觉得头皮一阵发怵。

为免再引来别人对他婚姻大事的关心,他决定干脆就不去,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吃泡面也好。不过,既然许穹也是一个人,也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了这件事,那不管是出于地主之谊还是朋友之义,他似乎都应该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里过年才对。而对这个提议,许穹也很乐意地接受了。

进门换鞋的时候许穹问:“哎,你的狗呢?”他不止一次听小林提到过财财,知道那是他的爱犬,所以他带来的礼物里还有很高档的狗粮,可是现在他都进门了,那条传说中护家护得特别厉害的狗狗怎么还不现身?

“嗐,跟我妈去乡下了。”过年么,让财财也放下风,在农村那广阔的田野间尽情撒欢儿,也让乡下那群土狗开开眼界,晓得啥叫美貌,啥叫素质!

许穹呵呵地笑,小林一边捡鞋一边先把话说在前头,“我说,你别指望有什么好吃的啊,我做饭的水平其实不怎么样。”

“能填饱就行了。”许穹才不在乎今天能不能吃到好东西,本来他就不是为了美食而来。可以这么说,他只是想多接触一下小林的生活,想对这个人,有更深入的了解而已。

“这么低的要求,那倒可以。”小林给他把电视打开,烟、茶,都先放在了茶几上。“那你随便啊,我厨房那边等着下锅呢。”

许穹对电视不感兴趣,跟着他进到厨房。饭厅餐桌上早已摆好几盘凉菜和卤菜,绝对具有重庆家常菜的显著特色:份量足、颜色鲜、味道浓。灶上还煨着一罐香喷喷的鸡汤。“其实很丰盛嘛。”

小林还在客气,“哪儿哦,都没啥菜。”

许穹嘿然一笑。

他靠在门边一边闲聊一边看小林做菜,后者系着围裙,正麻利地用调料腌渍鱼块,从他那熟练的手式看来,许穹相信他刚才那句‘水平不怎么样’多半是自谦之词。

“蒜好象少了点。”小林端详了一下就准备洗手剥点大蒜,许穹忙道,“我来吧!”自告奋勇地要帮忙。

他对做菜本来是一窍不通,连厨房都少于进,可此刻不知怎的,对切葱花剥大蒜之类的小任务却异常的踊跃。他用他那一向是签文件的手把一瓣瓣白生生的大蒜剥出来,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台面上,黑白辉映,相映成趣。小林不动声色偷眼觑他,心头不是不感慨的。

这是他梦想了很久的场景啊,与爱人一起做饭。只是,如今这个情形,对许穹来说大概只是觉得新鲜而好玩吧。也是啊,这个男人即使是在厨房也不失那种开阔的气派,仿佛天生就是和香槟、玫瑰、PARTY联系在一起的,小庙怎么容得下大佛,人果然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才好。

这想法让小林暗暗叹了口气,但脸上却一点儿也没显露出来,仍是笑意盎然地:“够了够了,你剥这么多哪用得完。”

许穹哦了一声,意犹未尽:“那姜还要不要?”

“不用,你出去吧,我要炒菜了,免得弄得你一身油烟味。”小林赶他出去,“喝茶看书看电视,反正你随便啊。”

许穹对于油烟的确没什么好感,于是应了一声,服从安排地回到客厅。

这时他才有闲心来打量这房间。

以他搞房产的眼光看来,小林他们家的装潢绝对算不上时尚,甚至都算不上高档,就是很大众化的布置,防水涂料、浅色地砖、深色家具,根本没有品味和独特个性可言,可是这房子通风采光都非常的好,又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抬眼眺望出去,可以看到澄清如碧的长江,河对岸青山如屏,风景绝佳。

总的说来,这房子有一种宜人的气氛,待在里面让人觉得很惬意。许穹看了会风景,又欣赏了一会阳台上受过精心打理的花花草草。电视节目并不精彩,千篇一律的唱歌跳舞,只觉得吵,他把它关了,想找本书来看。

林家所有的书都放在小林的卧室里,小老百姓居住条件有限,不可能专门腾出一间来做书房什么的,许穹站在书柜前审视,有些惊讶地发现上面的书真的很杂。

武侠古文、专业理论、世界名著、心理概述、神秘现象、二胡琴谱、情感人生……甚至还有一本《易经》。

许穹并没有随手抽出一本来翻阅,他只是兴致所至地浏览着书名,从这些刊物中来认识小林的内心世界。在书柜的最下一层,他看到一副折叠得好好的绸质中国地图,应该是小林行走江湖的寻路指南,许穹瞅了一眼便想移开目光,但随即他就看到地图下还放着几本书,拿出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几本笔记本。

从大小和厚薄来看不象是日记,所以许穹心安理得随手翻了一下。

页面都有点黄了,看样子是几年前的旧物,上面记载的都是摘抄的一些片段,或励志,或优美,又或是名人名言什么的。许穹看了两页看得失笑起来了,他无法想象小林一个走南闯北的货运司机,居然曾经也象小学生一般工工整整地摘抄过这些东西。

如果不是翻到了写在最后面的那一首诗,许穹一定会这样一直笑着,笑完了,东西放回原位,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那首诗,淡淡的心酸,淡淡的绝望,题在很厚一迭空白页面后的背面。

“你等待着,总有一天他会光临,你保藏着自己处子的花朵,他却始终不曾来过,难道你有什么过错。

……时间流逝,而你的幻想也早已消失。

寒冷的秋季来临,山梨树依旧没有结出硕果,不知在什么地方,微风轻轻地吹过。”

小林炒完最后一道菜,那边灶上的红烧鱼刚好可以起锅。

他把菜都端上了桌,又洗了两个不常用的高脚透明酒杯今夜怎可无酒呢?只是他知道许穹喜欢喝洋酒,寻常的酒他定然看不上眼,贵的,一来太贵,二来自己对洋酒并不了解,万一买到次货又划不来,幸好家里有自制的葡萄酒,别的优点或许没有,但就胜在天然绿色,没加过任何防腐剂之类的东西,这次就请他尝个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