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生气了,大个子。”宝瑟儿一瘸一瘸地追上他,从后面抱住腰,侧脸贴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求饶道:“别气了……”

那背上的衣料都被印上一点泪渍,湿湿的,他连忙用袖子去擦,擦了半天,大个子也不像从前一样转过身抱住他。

他不想让大个子生气,可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认错才能让大个子原谅他、开心起来。僵持了半天,宝瑟儿泪眼婆娑地说:“你打我罢,我不怕疼,我很能挨打的!”

见大个子一动不动,算是彻底慌了神,抽噎道:“你不要不理我,我自己打……”

说着,握成拳,在肚子上砸了一下,疼得抽了口气,扬起手还要砸第二下时,手腕却被大个子拿住,吼道:“我不是说过,不许打自己了!”

宝瑟儿可怜兮兮地问:“你不生气了?”

连天横幽冷的黑眸扫视着他的脸,沉默了半晌,没甚么表情地“嗯”了一声。宝瑟儿如蒙大赦,心里绷着的弦登时放松了,可他还觉得大个子被他气得恢复不过来,便踮起脚,自作主张地在他的嘴唇上偷袭了一下。心想:大个子平时最喜欢亲亲了,亲一下,肯定就不生气了。

果不其然,连天横铁青的神色和缓了些,过了一会儿,甚至还沉着声音问他:“……腿累不累?”

宝瑟儿点点头,又立即摇头:“不累!”

连天横见他真吓坏了,便把他抱起来。上了马,怕他受风,把他裹在胸前,用衣裳包住。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实则还没有从那阵恍惚中平复过来,怀疑着周遭的一切,甚至恨不得怀中人变成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乖巧地贴在心口,以便随时感应到他的存在。

天上下雨了,一丝丝地落在头发上,连天横索性脱了外袍,拢住宝瑟儿,打横抱着,裹成一团。宝瑟儿见大个子还肯搭理自己,很内疚,又有些庆幸,躲在袍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窥大个子的脸。

“大个子,你在想甚么?”

连天横说:“我在想,下回你再不见了,可千万别回来,要是被我找回来了……”口气一顿:“我就杀了你。”

“杀了你”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宝瑟儿害怕了,却不是担心自己的小命,他使劲地蹭那温暖的胸口,小声说:“你不要杀人,杀人要偿命的。”

“真到那时,这条命偿给你便罢。”

说完,一扬鞭,在牛芒细雨中疾驰,穿过无人的巷弄,马蹄踢踏,飞溅出朵朵水花,路过茶寮,路过食肆,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浓墨般的乌云翻滚,黑暗中,橘红的栀子灯弥散出一圈柔光,照亮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宝瑟儿听见他说甚么死来死去的,非但不恐惧,心里还充盈着淡淡的宁静。被他抱着,躲在袍子里,里面都是大个子的味道,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襁褓里,十分安心,合上眼睛睡着了。

别宅门口,莫氏亲自撑着伞,在路边等候,夜雨白茫茫的,如烟似雾,勾勒出茕茕身形。连天横紧了紧袍子,抱着怀里的人,踩镫下马。

莫氏迎上来,急切问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很老实、很怕生的孩子?”

连天横心道不巧,怎生偏偏被他娘撞见。伸手拉起袍子,覆住宝瑟儿的脸,说:“怎么说来就来了,他还没说要见面。”

莫氏嗔怒道:“我来都来了,面都不让我见一见?”

小厮牵了马去,连天横一边抱着人,一边往屋里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低声道:“嘘,他睡了。”

莫氏一听,恨不得当场发作,只是迫不得已,忍住了,用气声道:“不得了了你!”到了屋里,堵住他的路,悄声道:“就看一眼,他哪里知道!”说着便要来揭那袍子。

连天横正要开口,怀里的人忽然把外袍一掀,露出一张小脸,宝瑟儿舌头一吐,皱着鼻子,冲她扮个鬼脸:“呜哇!”

莫氏先是被吓得一愣,在灯光下看清了脸,竟是那个死在火场里的宝瑟儿,尖叫一声,两腿发软,指着他,颤声道:“啊!啊啊啊……”

“你你……你是人是鬼!”

宝瑟儿听了这话,颇有些郁结,怎么个个见了他都要问一句,难道这块疤这么吓人,害得他比鬼还丑了么?

连天横放他下来,替他脱了半湿的外袍,递给下人,对莫氏道:“娘,这是小桃。”

宝瑟儿认真地点点头,附和道:“嗯!我叫潘小桃。”

“胡说八道!”莫氏回过神来,火冒三丈道:“好哇,敢情你这小贱人没死,你们两个变着法子戏弄我!”

说着一股怒火冲向天灵盖,甚么也不顾了,抄起鸡毛掸子便气势汹汹地上前,咻地一声,在连天横的手臂上抽了一把。

那些下人面面相觑,不敢来劝。

宝瑟儿躲在他身后,被连天横护雏似的护着,探出一个头来,连天横只能站着乖乖地挨打。宝瑟儿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却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个子被打了好几下,他看不下去了,义正辞严地站出来,吼道:“不许打他!”

连天横呵斥道:“你闪一边去!”

“泼娼根,我不打你,你是皮痒了!”莫氏见他还敢叫板,操起鸡毛掸子便挥过去,宝瑟儿哪知道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知道怕了,东躲西藏,连天横要去护他,被连带着又揍了两下。

这边宝瑟儿腿脚不灵便,一脚踩到湿漉漉的门槛,脚下趔趄,身子歪倒,砰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不巧,那门槛正硌在腿伤上。

旁边的下人见了,一齐倒抽凉气,仿佛感受到那股钻心窝的痛楚。却碍于夫人在这里,伸了手,又缩回去,不敢来扶。

摔了这下,宝瑟儿痛得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煞白,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桃!”连天横呼吸停滞,扑上去,跪在旁边,扶着他的腰,慢慢起来,抱到软垫上,宝瑟儿这才嗳了一口气,呻吟出声,痛觉一下下地涌上来。

莫氏见那宝瑟儿面白如纸,不似作伪,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谁教你瞎躲的!这下好,摔了罢!”

连天横不管她,吩咐小福子去叫大夫来,自己半跪下去,给他脱了鞋子,自己心里烦躁,颇有些六神无主,焦头烂额的,见宝瑟儿仰躺在椅子上疼得嘶嘶喘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连天横哄着他:“小桃,不疼,不疼。”

宝瑟儿只是不能说话,心想哪里不疼了,换你试试,非得疼死你这个傻大个不可!

大夫来了,给他看过腿伤,伤口本就长了些脆弱的新肉,这下子,上面平添一团青紫。连天横再三问过,没有大碍,才肯放大夫走。

莫氏的目光却被那深深的刀伤吸引住了,那伤口狰狞可怖,像条艳红的小蛇,盘踞在白皙的右腿上。难以想象受伤时,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之后漫长的愈合又是多么难捱。不由得开口道:“……这是怎么弄的?”

连天横用温热的巾布擦拭着伤口四周,说:“这一刀是替我挨的。”

又掀开裤子,露出膝盖,大腿上覆盖着大片粉色的痂痕,一层薄薄的皮贴在瘦弱的腿骨上,膝盖骨突兀地凸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苍白嶙峋,与一年前她见到的那个丰腴玲珑的宝瑟儿大相径庭。连天横说:“这些都是我害的。”

宝瑟儿奄奄一息的,不解地问:“跟你有甚么干系……”

莫氏收回了愕然的目光,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椅子上的人,冷冷叹息道:“刀砍杉树不死根,火烧芭蕉不死心*……我不曾见过这么傻的人。”

连天横低着头,给他擦上药,道:“我把他害成这副样子,我不管他还有谁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