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光里的连天横忽然脸色剧变,嘴角斜扬,一脚踢开他,眼中流露出怜悯和讥讽:“可惜你做了婊子,一辈子是婊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世都是婊子!”

宝瑟儿唇畔一丝笑意凝住,仿佛回到两年前那个痛彻心扉的夜晚,失魂落魄地抬头,控诉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腿上好痛,烧得也好痛,我快死了……你为甚么总是对我食言!”又哀求他:“我好害怕,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不知不觉间,连天横蹲下来,那片黑影拥抱着他,轻柔地在他耳边吐息:“宝瑟儿,谁也救不了你。”

紧接着是一声轻笑:“你早该见阎王了。”

四周虽早被大火包围,他却感到一种不能言状的寒冷,想要抓住连天横的手,那高大的身形却逐渐消散在火焰里。宝瑟儿唇上已经没有血色,目光涣散,想起甚么似的,颤颤巍巍地拿出内兜中的几枚梅花金饼,爬到香案前,将梅花金咬在嘴里,端起一碗冷却多时的寿汤,灌了一大口,努力地吞咽那块金子。

只是金子太大,又有棱角,吞不进去,卡得喉咙刺痛,捂着嘴,干呕出来,展开手心,见到四个沾着血丝的小字:长乐未央。这几个字他是认得的,焦黑的脸上不禁绽出微笑。

据说吞金而死的人,下辈子能投到贵人之家,不必流于下贱,宝瑟儿想到这里,心头泛起一丝甜蜜。于是一次又一次忍着剧烈的干呕,将梅花金奋力地塞进喉咙深处。

破开刀兵丛去,天色已晚,冲往寿堂时,那里已成熊熊火场,烟气遮天蔽日。

连天横斩得手腕发麻,刀口卷刃,双目血红,悍烈如修罗恶鬼,一声怒吼回荡在天地间:

“宝儿!”

“连兄弟,回来。”姚迢按住他肩膀,企图让他平静下来。“火太大了,里面不能进人。”

“滚开!”连天横一把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火腾愈炽,视野茫茫,浓烟滚滚,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梁倾柱倒,火烘日爆,远望陶府,层层皆火,烟冲九霄。

连天横顾不得烈火燃烧,在残垣断壁中搜寻,一面吼道:“宝儿!宝瑟儿!六官!”黑烟弥漫,刺得人呼吸凝滞,连天横心脏忽然一阵难言的绞痛,越过大火烧断的梁木,疯狂地大喊:“宝瑟儿!”

半晌却不闻人应答,他有些不敢多想,喉结滚动,那声音也越来越小了:“……你在哪?”几乎是自言自语:“你在哪?”

越往里走,火势越凶猛,连天横提着刀,踽踽独行,心头第一次涌上一股无力之感,呼吸愈发困难,头脑昏沉,衣袖被火点燃也浑然不觉。

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姚迢站在身后,收回手,叹息一声,吩咐张千道:“将他架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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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晚安

四七,刬地东风欺客梦

连天横仿佛置身于一条冰冷长河,随湛湛春波上下晃动,身子越发地沉,周遭也越发地黑,耳畔隐约传来悠扬歌吟,清峭柔远,听不真切,水面平滑如镜,没过脸颊,最终吞噬鼻梁,口中由下而上溢出一串气泡,浮上水面,噼啪破碎。

旋即,天光大亮,周遭窸窸窣窣有人声,他睁开双眼,血丝未消,直直望着帐顶,一动不动仿佛发怔。莫氏见他醒了,忙搁下脸盆,坐在床边,啪嗒嗒掉下眼泪,在他肩膀上一搡:“我的儿!如何落得这一身伤来!你这丧良心的小畜生,活活吓杀你亲娘!”

“宝儿呢?”连天横眼神有些迷茫,仿佛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叫他过来。”

莫氏问:“甚么宝儿?”

连天横撑着坐起来,身上刀伤裂开,寝衣也染红了,浑然不觉,兀自比划道:“宝儿这么高,没准还要高一寸半寸,银盘儿脸……那孩子很漂亮、很精神。”又转过乌黑眸子看向她,道:“娘见过的。”

莫氏迟疑道:“你、你说那个卖春的宝瑟儿?”不禁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那起狐媚子!”

“是他,”连天横点点头,翻身下床,套上黑靴,扯下外袍,不等穿上,便大踏步要出门,口里念:“宝儿……”

“我儿!”莫氏在身后追,大喊:“你发的甚么疯?好歹吃口热饭再走!”

连天横一阵风出了东厢门,冲到天井,正撞到许抟云从垂花门进来,那厢脸色也黑沉着,喊道:“你做甚么去!”

连天横神色如常,问:“宝儿回去了么?”

许抟云讶然:“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花里馆。”

许抟云道:“你躺了一夜,陶家越烧越旺,别说凡人之躯,就是真金,也烧成炭了!”说着展开手掌,指缝中绕着红线,线上系一枚翡翠扳指,丢给他,道:“那日他不敢当面还你,教我说是路上拣的。姚迢说了,要你节哀顺变,我看你好得很!”

连天横拿了扳指,怔愣了一下,反问道:“节哀?节甚么哀?送给他的,就是他的,无端端还回来作甚么我找他去。”

“唉!”许抟云以为连天横听到死讯,不过唏嘘两句,谁知他信也不信。这下拦不住他,当即有些不耐烦,跺着脚道:“你找!尽管翻了山去找!”

这时莫氏也握着帕子跟上来,远远地听见许抟云说着甚么“人死不能复生”,不禁心里一紧,急忙问道:“谁死了,谁死了?”

许抟云正要开口,连天横却暴躁打断道:“没人死了!好好的!”

说着去马厩牵了马,许抟云心道完蛋,忙道:“叔母,万不可放他出去!”

莫氏看许抟云脸色慌乱,虽不知就里,心里也有三分焦急,唤了连管事来,吩咐道:“老连,快去把大门锁了,不许少爷出门!”又问许抟云:“云官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抟云为难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连天横牵着马,见大门紧闭,被一把大锁栓住,便拉着缰绳走到墙下,飞身上马,踩着马背翻上墙头,顾不得身后莫氏高声惊呼,从丈把高的墙上一跃而下,掉进瑞香花圃里,打了个滚,只是浑身是伤,磕到新修剪的尖锐花枝,又刺出湿湿热热的血来,淡紫色花团边染上几抹檀红,所幸穿一袭黑衣,看不出血色。

连天横扶住手臂,支撑着站起来,眼前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捱了几步,勾栏子外停着几匹骏马,连天横顺手牵了匹霜白的,翻身跨坐,驾着马,马鞭一抽,口中长喝:“驾!”从杂耍的和卖糖人的缝隙中穿过去,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惊呼声中冲出巷道,匹头里春风如刀,刀刀割面。

“我的马!我的马!”马主人拍着大腿,气急败坏,骑上另一匹马,在后面奋起直追。

拐弯、加鞭,一匹霜白骏马鬃毛飞扬,潮鸣电掣般带起一阵狂风,商铺前挂着的彩幡倏然斜飘,书摊边的人手中书页哗啦啦地吹起,马蹄笃笃,一时街上的行人、商贩都仰头看去。

后面的人驾一匹黧黑马,狂追不止,口中怒斥道:“偷马的贼!”

连天横一头大汗被风吹冷,不禁呛了两口冷风,沙哑道:“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