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以为妙,连天横便在勺柄处弹了一下,那勺子在盘里吱呀呀地转起来,转了半天,盯得人眼睛都花了,逐渐慢悠悠的,众人屏了息去看,勺柄正停在连天横面前,一动不动。

荣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这个令官可是你横哥儿自己封的!”

连天横并无多话,将那枚玉骰子扔进六瓣儿葵口杯里,左右晃动,他也是个赌惯了钱的熟手,玩彩选玩得风生水起,叮叮当当一阵,开了盖儿,是个一点。

“词客,词客快来喝了此杯!”众人皆笑道。手忙脚乱给李文俊斟酒,碰洒了半杯,又急忙添上。李文俊接了酒盅,站起来作了一大揖,眉开眼笑道:“送腊梅花寒已彻,迎春椒叶气初融。小可敬各位少爷一杯。愿各位少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一饮而尽,将酒盅倒过来,半滴不剩。

“好!”荣二道:“令官,你再来!”

连天横又开,还是个一点。

旁边坐着的那位小倌便掩口笑:“又是词客。”

“今日竟是讨了个连环彩,”李文俊又站起来作了揖,笑道:“杜康倾琥珀,海若献珊瑚。小可再敬各位少爷。”又是一杯下肚。

荣二赞叹道:“不愧是肚子里有墨的,说起话来都跟人不同,听不懂,但是爷听了高兴!”又晃了晃怀里的宝瑟儿,哄道:“心肝,怎么不喂我吃两口?”

“哦,”宝瑟儿像是回了神,笑盈盈的,又挟了块卤猪心放进他嘴里。

连天横自顾自地夹了一大块牛肚,又下了口酒,再拿起银杯,晃了两下,骰子砸在盘里,当啷啷地响。

居然又是个一点。

满桌的人盯着那个骰子,吃菜的也住筷了,调笑的也僵住了,只有荣二拍案而起,欣喜道:“连中三元啊!”

宝瑟儿两只筷子攥在手里,抬眼望着李文俊,又转头去看连天横,连天横置身事外似的,剥了颗花生米,搓了红皮,抛进嘴里。

这下李文俊面色古怪地“哈哈”笑了两声,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今天倒是好运头,小可祝各位爷……金玉满堂!”想起甚么似的,忙大灌了一口酒,撑着桌子坐下了。

连天横拿起那杯子,骰子啪嗒倒在盘里,果不其然,还是个一点。

这桌人死一般地静下来了,长了眼的人都看出来,这个小小的篾片相公,不知哪里得罪了连少爷,今日势必要整治他一番的了,一个个的都不敢开口。

李文俊盯着那骰子,顶端鲜红的一个窝儿,散发出柔润的光泽,好像快把他吸进去似的。荣二也觉得不对劲了,咦了一声,拈起那骰子反复打量,对连天横道:“横哥儿,咋回事?这骰子却不是一头重一头轻?”在手里掂了两下,又没察觉出蹊跷。便冲那李文俊道:“该你的就是你的,喝罢!”

这回李文俊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煞白着脸,拿起酒盅,慢慢地咽了下去。

“不说那些吉祥话了?”连天横以手支颐,若有所思道。

那边宝瑟儿斟了一大海碗酒,冲连天横娇娇调笑道:“怎么今天的酒全让他一个人吃了?词客吃多了酒,成了醉鬼,也就写不出好词了!倒不如让本剑侠干了这杯。”说罢仰脖,当着大家的面咕噜噜灌下一整碗烈酒,饮毕,用袖子抹了把嘴,面不改色地坐下了。

众人都抚掌赞叹道:“真个好酒量!”怕连天横再发难,那“渔夫”、“羽士”都争先恐后要抢酒喝。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宝瑟儿便告假出去上茅房。连天横也尾随而上,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头。

但见宝瑟儿一路出了后门,显是热了,微微松了松前襟,叫风吹进来散散热。

吹了一会儿夜风,这时后门出来两个绿衣绿头巾的高大男人,扛着一卷甚么东西,形色匆匆。宝瑟儿认出这是花里馆的龟奴,便叫住二人,随口道:“二位大哥,扛的是甚么?”

“哦,原来是六官,”那前面的龟奴掀开草席,答道:“这个么,是新来的瘦马,在别处就染上了脏病,到咱们花里馆来时,人就不好了,半夜死在这里,妈妈嫌晦气,教我们找个岗子扔了。”

宝瑟儿上前看时,看到一张长满脓疮的死人脸,被吓得倒退一步。问:“这还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罢?”

“不过十六岁就死了,命不好。”那龟奴埋过不少尸,心已经比石头还硬了。两人便要继续赶路,被宝瑟儿拦了,道:“大哥们且慢,等我一会儿!”说罢自己跑上楼,不多时又飞快地跑下来,手里多了一只钱袋,宝瑟儿拿出一块碎银子塞到龟奴手上,道:“还请大哥去买口棺材,替他……替他换上寿衣,再去下葬也不迟。”又给他们不少铜钱,道:“这些请大哥去喝茶,不要嫌弃。只是别被妈妈瞧见。”

又拿了一块薄如蝉翼的干净绣花手帕子,端端正正地盖在那尸体的脸上。

龟奴覆手收了银子,为难道:“大半夜的,棺材铺子哪里开了门。”

宝瑟儿扭扭捏捏的,从钱袋里又抠了些银子出来,心里极舍不得,道:“还请大哥们明日再去买棺材,今天先放在外头罢。”

龟奴道:“小六儿,你何苦管闲事,这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知道滋味,死了,甚么知觉都没了,更不晓得甚么体面不体面了。”

宝瑟儿拿着钱袋,并不答话,两只丹凤眼外勾内翘,眼尾被酒气染得绯红,脸蛋也红扑扑的,莞尔道:“哪天我也这般被草席一卷,丢出去了,烦请大哥照料一二,别教我在荒野里风吹日晒的,把脸也晒皲了也。”

两个龟奴听了,朗声笑起来:“六官真是个会说笑的!好罢,得了你的银子,自然帮你办妥了。”

连天横便从暗处走出来,解了腰上的佩玉,丢给打头的龟奴,道:“去买副好棺材,不要那些烂糟木头。”

龟奴得了好东西,喜不自胜,揣在怀里,稽首道:“连公子真是菩萨投胎转世,一等一的心肠!一等一的慈悲!”

“爷!”宝瑟儿见是连天横,笑吟吟的,又想起他近日冷冰冰不近人情,神色又不由有些讪讪,不敢撒娇卖痴,想起甚么,迟疑地对龟奴道:“既然爷给了你们好东西,我的贱银子,二位大哥是瞧不上的啊……”

话音未落,被连天横扯着胳膊拉走了,抵在廊柱下,恨铁不成钢道:“亏你还开口要回来那点破银子。”

宝瑟儿看他不阴阳怪气了,胆子也慢慢大了,抬着头赌气道:“爷家大业大的,是不在意了,宝瑟儿这点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说没就没了。”

连天横掰了他两手,冷冷道:“你不是要钱么?”扯了腰间的钱袋,统统倒在他手上,一锭五两的大银子,稀里哗啦的碎银,宝瑟儿双手包不住了,掉了几枚铜板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连忙弯下身子蹲在地上捡了,小心翼翼地吹了灰,捧着那堆钱交还给他,哄道:“爷只管拿我撒气,不要拿钱撒气,钱可没做错甚么呀!”

“我道你傍了个甚么大户,原来是个四处打秋风的货色。”

宝瑟儿见他不肯接那钱,便自己揣在内兜里,胸前鼓起来硬硬的一块,道:“照爷的说法儿,我也是个坐地卖屁股的货色,又有哪门子的高枝肯来低就我呢?”

--------------------

连天横:妈的,老子最烦装逼的人!

十八,滑稽坐对鸱夷笑

“爷,为甚么总说旁的人。”宝瑟儿见他又要发作,不等连天横说话,便扑进他怀里,低头埋在胸前,偷声低语:“奴奴好想你。”

连天横道:“人多了,怕你想不过来。”

“爷在外头,有得是别的奴奴哩。少一个,多一个,有甚么打紧。”

连天横掐着他下巴,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冷笑道:“我跟你,怎么算一样的?我是嫖的,你是被嫖的,我想嫖谁就嫖谁,你也配管?”

那谁想嫖我,你也配管?宝瑟儿在心里回了一句嘴,敢怒不敢言,自作大度地不和他争辩这个。抓住他的手,往自家衣裳里探,连天横的大手触到他温热细腻的肚皮,肚脐上敷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硬壳儿,宝瑟儿嘴里吐出的酒香潮潮的热热的,有些迷乱地亲连天横的嘴唇:“今天听到爷来了,贴了张好东西,一会儿偷偷地给爷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