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钱的事儿,宝瑟儿心里总是很警惕,手里的把门很紧,钱到他手里,宽进严出,如同进了铁桶。

连天横平时便劝解他,我们两个没有孩子,俗话说:“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七尺,良田千亩,一日不过三餐”,纵有家财,留得到几时?宝瑟儿听了,也想通了,渐渐地将钱财一道看得轻些,可是连天横再要说那把刀,宝瑟儿便堵着他的嘴,不让他提了,道:“我要攒钱!”

说着,便拿出一张图纸来,指给他看,过了新年,要买哪些地,购置何处屋宅店铺,一笔笔的都是钱,怪不得每有入账,他便盘着腿在床上噼里啪啦拨算盘子,连天横也看不下去了,抱怨道:你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小财奴!

再说李万胜这头,正要回家,可是天公不作美,眼见得窗外的雪又下起来,路上湿滑,牛车行走不便,实在没有办法,便折返回来,留在这里,用了午饭,主人家又替他安置一件客房,休憩一番,等到下午雪小了,再走也不迟。

睡了一觉,起来时,方到未时,恰好雪晴,便牵了牛车,叫上自家伙计,将要出发。

路过庭院时看见两个人头戴暖帽,穿得厚厚的,蹲在树下,围着一只竹筐,作出逮鸟的架势,李万胜见了,暗自纳罕,左边这不是连少爷?可右边那位又是谁?

连天横低声道:“我把笼子掀开,你就来捉,知道么?”

宝瑟儿很兴奋,哪怕戴着护耳,脸还是冻得红扑扑的,道:“我知道了!”

于是连天横道:“我数三下,三、二、一!”

说时迟,那时快,将倒扣的竹筐一揭,宝瑟儿便如脱笼之鹄,飞快地扑上去,在四散的鸟群中捉住两只灰颊的雀鸟,爬起来时,欣喜若狂,拢在怀里,“你看!”

连天横抱着他,奖赏般啵地亲了一大口:“真厉害!”

李万胜目睹了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认定方才必定是他眼花,将两个贪玩的小厮误认作少爷少奶奶,自家的伙计又在前面唤,加快脚步,摇了摇头,急忙走了。

再说宝瑟儿,方才在雪地里扑摔,虽然雪厚,衣裳也厚,膝盖都不能打弯了,摔起来并不疼,可手指冻得像萝卜根,撑着起来,就感到头顶砸落一样物什,把他砸疼了,不禁揉了揉脑袋,低头在雪地里刨了刨,刨到一只鸟窝,里面好似有甚么东西,喘着气,拿出来,见到是甚么时,有些出神,低头一动也不动了。

连天横看他手里捏着一枚碧绿的扳指,眼神也有些讶然,想到恐怕是鸟衔枝筑巢时,将扳指叼到了窝里,于是拿起扳指,替他戴在红通通的手指上,将他两手握在掌心了暖了暖,用嘴亲吻指尖,摩挲了一阵,道:“天意如此……竟又让你捡到了,真合该是你的。”

宝瑟儿不给他买刀的钱,这厢却还是心心念念着那把宝刀,再三地缠着他要,软磨硬泡的,把宝瑟儿弄得不耐烦了,捶着桌子,骂了两句:“家里吃穿用度,哪样短了你去?一把破刀,五十两黄金,他们敢卖,你也敢买!我迟早报官,告他们哄抬物价!”

说着又抹了把眼泪,拿出那一沓地契,缩在榻上,委屈道:“你让我当这个家,你倒好,自己做个甩手掌柜,落得清闲。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那些人,里里外外哪个不是精明角色,我这么笨,又孤苦伶仃,没有父母兄弟帮衬,只有被欺负的份,没有欺负回去的份。我没本事,这些阿物儿,你自收着罢!”

见那头半天没有反应,抬头撅嘴道:“你笑甚么?”

连天横自然是觉得他装模作样的,有几分可笑,坐下来,捏起他下巴,道:“我笑你在我跟前说这样的话,我们两个,本最不该生分,你却说些外话来试我。偏你的心是肉长的,我的心就是铁打的?”

又道:“也罢,怪我没让你安心。”

宝瑟儿垂下眼帘,心想管他的钱太死了,自己受累,也好生没趣。

连天横却又换了一副面孔,抱着他咬耳朵,低声道:“叶先生教得好,是不是?”

宝瑟儿听了,神色微微地起了些变化。

“为何这样看着我?”连天横道:“我可没说不要你管,只要你高兴,巴不得你再管得严些。”不等他回话,慢慢地把人扑倒了。

除夕那日,连天横在家里吃了午饭,晚上还要去八孔街那个家,宝瑟儿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忙前忙后的,让小福子把备好的年货全搬到车上去,才发觉连天横早就备好了一车,正要出发。

“原来你备了?我还给你弄上了呢。”宝瑟儿站在大门口,自己哈了一口气,失望地看着他。

“你的那一份留着就是了。”

宝瑟儿想了想,慢慢道:“两份都带去罢!”

连天横扫视了一眼,貌若不经意地问:“你和我走不?”

宝瑟儿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我去有甚么用,大过节的,净给你们家添堵。”

连天横也不勉强他,拍了拍他脑袋,自己上了车,钻进车厢里,揭开帘子,伸手捏了捏他薄而红的耳朵:“走了!”

宝瑟儿回屋子,一个人吃了晚饭,又温习了功课,抱着猫看了会儿古文,拿着扫帚里里外外把屋子打扫一通,披上斗篷,操一把大剪子,冒雪去院子里咔嚓剪了几枝红梅,插在花器里。

到了夜里,连天横喝得醉意朦胧的,扶着门框进来,脚步踉跄,看见宝瑟儿,后退一步,像是不认得他了,懒懒道:“新年好……”

宝瑟儿在檐下等了他半天,浑身寒冷,正在搓手,见人回来了,上去连忙扶着他,去屋里坐下,叫人打热水进来。

连天横眯着眼睛,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目光迷离,醉醺醺道:“美人,和我饮了这杯……”

“行了!”宝瑟儿拿开他的手,正要教训,却见连天横捂着心口,哇地一声,呕在地上。

“爷!”宝瑟儿哪里不知道醉酒的难受,连忙给他顺背,皱着眉头,哄道:“可好受些了?”

下人将香灰洒在那一堆秽物上,用撮箕收拾走了,宝瑟儿便背他到床上,解了外袍,蹲在地上,替他脱去鞋袜,把双脚放在脚盆里泡着,过了一阵,酒气发散得差不多了,连天横眼睛红红的,逐渐恢复清明,宝瑟儿给他擦干净,又端水过来洗脸漱口,这些都弄完了,像照顾一个废人似的,替他将衣裳换了。

外面鞭炮频响,宝瑟儿却懒得守岁,拉起被子,在被窝里抱着他睡觉,只剩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悄悄问:“你爹娘没骂你罢?”

连天横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问:“可曾骂我?”

“骂了,”连天横说:“连着你爹娘一块骂的。”

“骂甚么?”宝瑟儿的心揪起来了。

“怪他们无端地把你生得这样,把我骗走了。”

宝瑟儿揍了他一下,道:“让你胡说,再说了,我这叫为民除害!”手顿了顿,慢慢地往后背上摸,摸到一道鼓起来的伤痕,正在发热,心里骤然泛起一阵酸流,直往鼻子上冒,还想说甚么,却默默地忍住了。

连天横却不在乎,只要自家老婆,旁的也顾不上了。假意装醉,把他压着,免不得干了些不知羞的事。

窗花瑟瑟抖动,窗外雪压竹枝,窸窸窣窣,红梅绽开,梅蕊如蜜,幽香阵阵,北风卷地,呼啸而过,激烈地拍打着窗棂,灯笼也摇摇摆摆,像一只红熟的柿子,火舌舔舐着、翻拱着,烟花升空,砰然炸开,好似欢吟,到了后半夜,人声渐没,更漏嘀嗒,银签浮动,北风也小了,只有轻轻的呜咽,夹杂着雪片,似是缠绵低语,飞旋飘洒在镇河上空。

新年不期而至。

连天横睁开眼,见他的肚子被精液填满,摸了摸,道:“你好像怀了个孩子。”

“你想要孩子?”宝瑟儿翻了个身,颇有些倦意,懒洋洋问。

连天横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怕他多想了,连忙说:“不想!孩子烦人!”又问:“难道你想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