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乎异端”。“异端”这个词在儒家理论?中的地位是非常重的。当年孟子与?杨、墨诸生对喷,喷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头到尾也没给人家安个什么“异端”的罪名;一是因为还不?至于,二则是因为他们不?配什么叫异端?孔子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只有少?正卯这样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角色,才有资格当“异端”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对方士的至高褒奖;这意味着他们不?再只是弹指可灭的蝼蚁和?蛆虫,前?进路途中不值一提的小小阻碍;而是足可与?先圣匹敌的魔王。儒生必须要精诚团结、才能侥幸战胜的强大敌人。

显而易见,这种判断不?是区区几个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有资格论?定的;“异端”的说法必定已经在儒家高层流布甚广,才会在言谈争辩中被下面无意听到。而儒家高层竟做出这样的判断,风气当然相当可虑一般的政敌也就罢了?,但如果被公然视为“异端”,那说明?双方在意识形态上的矛盾已经完全不?可调和?,冲突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利益,更是理念道统的争夺。

理念的争夺未必比政治厮杀血腥,但肯定更绵长持久,是真正意义上的薪尽火传、不?死不?休,可以打到天地失序法则崩坏,将大汉朝都硬生生磨灭为止。皇帝是知道这个后果的,也知?道道统之?争是多么难缠、多么费解的事情,所以语气颇为不?快。

“但这不?也正贴合陛下的身份么?”穆祺没有正面回应这样的不?快,只是轻轻巧巧,将话题岔了?开来?:“‘异端’想来?大汉开国七十年,还没有人得到过这样的称呼吧?这何尝不?是陛下威德所至,令儒生战栗恐惧,不?能自已,才不?得不?加上了?这样的尊号呢?”

他是知?道皇帝的脾气的,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就算做反派也要做得轰轰烈烈、花团锦簇;被一群底层蠢货找上来?打群架泼大粪,当然是此生意料不?到的屈辱;但被儒家视为几十年来?未曾一见的大敌,足可与?孔圣相匹敌的“异端”,却又可以充分满足这中二的自尊、永不?消退的自恋,足以抚平陛下因为羞辱而炸开的毛。

在历次任务中,他侍奉各种老登的经验已经太多?了?,非常熟悉这种顺毛摸的操作。果然,刘先生脸上的阴霾少?了?一点,但依然不?快。

“‘异端’这种称呼,是不?能乱用的。”他板着脸道:“这些儒生为什么要发疯?”

停了?一停,他又道:

“不?管儒生为何发疯,这一回我决计放不?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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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阳光灿烂、温暖舒适的午后,狭小的书房内却升起了?极旺的柴火。五经博士欧阳生跪坐在熊熊火焰之?前?,不?顾自己一张老脸已经被炙烤得汗流满面,仍然竭力抬起头来?,努力端详着手上托起的某个玩意儿一块黢黑、干裂、到处都是虫蛀痕迹的木片。

如此端详许久,他终于勉强辨认了?出来?,那裂缝、木屑与?蛀痕中极淡的墨迹:

“……应该是个‘邦’字。”

跪坐在侧的弟子迅速俯身,在摊开的白纸上记下了?一个“邦”字。

欧阳生再辨认了?片刻,终于只能摇了?摇头。他顾不?上擦拭汗珠,只是膝行着从火堆前?退后,双手将木块捧给了?下一个人同是治《尚书》的五经博士夏侯氏。夏侯氏同样小心接过木片,膝行至火焰之?前?,开始继续烘烤这珍贵的物事,接力辨认隐匿于纹理中的笔迹。

先前?一个多?时辰以来?,这些年高德劭的大儒就是这样环绕着跪坐在火焰四?面,一个接一个的辨认这片小小木块。而能让京中最顶级的大儒团聚一堂,不?辞炎热也要辛苦辨识的,当然只有一样珍物。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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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方士那封高深莫测的信件说起。

在召集了?京中巨手逐字推敲书信之?后,几位段位最高的大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喔,这倒不?是说他们反驳不?了?这封书信。实际上,无论?对手的观点如何精深微妙,细细追究下去也总会有疏忽,还不?至于到无力挣扎的境地;但令某几位巨佬最感觉古怪的是,这书信中引用的某些词句……这些词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又自成体系;如果详细追究其语言风格,似乎似乎应该来?自业已失传的那部?分《尚书》?

这种判断是很难下的。自秦火之?后,《尚书》散逸流落得实在太严重了?,各门各派各窥一斑,门户之?见牢不?可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有资格跳出句读与?版本的桎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一揽全局”、“断定真伪”;而即使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要担此纵览全局的重任,亦艰苦之?至。

这么说吧,为了?验证书信是否真引用了?失传之?《尚书》,欧阳氏夏侯氏等已经数日数夜闭门不?出,相互提示彼此勾连,将他们所知?的、市面上能够流传的、所有版本的《尚书》都默写了?一遍,根据句读和?篇章的不?同分类排列、彼此校对,并参杂引述先贤的考证这每一项上下的刻苦功夫,要是放到两千年后的大学时代,大概都可以水个博士论?文出来?;而巨佬兢兢业业,却仅仅是只为了?查重和?证伪而已。

当然,只在现有文献上用功夫还不?够。欧阳生还动?用了?自己身份,辛苦请出来?了?师门压箱底的宝物伏生当年遗留下来?的,几片毁蚀殆尽的《尚书》竹简。

当年保存《尚书》之?时,伏生实际上做了?两个备份;一个备份是他自己的脑子;另外一个备份则是被封进墙壁的竹简。只不?过秦末乱离太久,不?只伏生记诵的《尚书》有了?残缺,就连藏在墙壁里的竹简也被水气蝇虫侵蚀干净,基本不?可辨认。伏生记忆中的残缺《尚书》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所有儒学的祖源;但从墙壁中取出的竹简却只能充作某种继承的信物,被小心供奉起来?,基本再没有启封。

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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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父》。

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应该算是儒家理论?最本初的原典之?一,“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那个“源头”。儒生对三代所有的浪漫想象,对上古之?治一切的美好描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衍生,应该都来?自于这个“源头”“源头”存在与?否,其实并不?要紧;或者说,正因为“源头”已经失落,儒生才能尽情挥舞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失落的天堂。

可是现在,这个“源头”居然再次显现于世界了?!

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复古、最讲传统、最讲绍叙圣人之?言的;可现在最古最传统、最能体现圣人本意的《尚书》已经被人捏在了?手里,设若方士挟尚书以令诸儒,他们又为之?奈何?

对于已经充分发挥过想象力的儒生而言,比原典遗失更为糟糕的,是原典再次出现;而比原典再次出现还要糟糕的,是原典居然落在了?一群方士的手里掌握了?这种级别的原典,无异于是掌握了?儒家释经权的一部?分。而沦丧了?释经权的后果,儒生们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胆敢与?儒生争夺政治利益的,会被攻为佞幸;胆敢与?儒生争夺经济利益的会被攻为小人;而胆大包天,居然敢与?儒生争夺释经权与?道统地位的人,又该如何称呼呢?

欧阳生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真是个异端啊。”他道。

第41章 愤怒 儒生

显然, 刘先生?的愤怒绝不会?只有穆祺面前的那一句抱怨。或者说,穆祺面前的那点?抱怨已经是刘彻相当收敛、相当克制的结果了他肯定不愿意在穆某人面前暴露什么真实?情绪。唯二能体察圣上真正面目的人选,除了全程陪同审问的小霍将军以?外, 当然就要属偶然外出,到傍晚才知道底细的舅舅了。

总之, 做舅舅的被刘彻拉近商肆的密室(没错,就是那间化妆间)里?蛐蛐了小半个时辰,吃晚饭时才一同露面。可能是情绪垃圾倾倒已毕, 刘先生?的面色恢复了淡定从容, 继续快乐的享受他的现代订购大餐;而作为被倾倒垃圾的两个倒霉收容处, 舅甥俩则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神色怪异, 在吃饭中几?次偷看穆祺不过可惜, 穆先生?是真搞不明白陛下的思路,所以?一点?也没get到他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