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天下已经太平安定,可以享受享受了;但以现在?危在?旦夕的局势,公?然鼓吹这样奢靡浪费的做派,都可以算是贼臣。什么,你说是皇帝暗示他们鼓吹的?那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贼!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昧没本心,逢君之恶”!皇帝乱搞,大臣乱干;皇帝的本意本就不好,下面?执行的就更坏了陛下,“残贼公?行,莫之能?止”啊,你就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至尊猜错了,至尊也料错了。穆姓方士之所以怒喷董仲舒,不是因为他反对董博士的进言而支持皇帝修宫殿修台阁;实际上?,他是觉得董仲舒的言论太软弱,太含蓄,也太无用了畏畏缩缩,口齿不清,只会绕着关键问题说片汤话,宁愿扭曲圣人的本意也不敢直言揭穿朝政的过失,这是一个儒生?应该做的吗?!

你太保守了,保守到?近乎于无用的地步;这样无用的言论,说了又有什么用?既然要上?书要进言,那当然要放大招!

事?实证明,野火烧到?别人房子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但蔓延到?自己?头上?就很难无所谓了。皇帝先前看穆姓方士喷儒生?看得很爽,觉得各种阴阳怪气真是神来之笔,非常能?说出自己?的心声;但等到?对方喷到?自己?的头上?,才晓得这样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刻薄之至,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上?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陛下,我觉得您大兴土木挥霍无度的举止简直和暴秦差不多了,都是独夫的水平。您和暴秦搞这种一比一的复刻,下去之后怎么见列祖列宗啊?

陛下,您这个搞法?,我觉得药丸呀!

欺天了!!!

在?看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时,皇帝终于彻底绷不住了。他呼呼喘气,下意识向下一抓,将老大一卷绢帛拼力攥得死紧,仿佛是要从字里行间榨出方士的血液来;但很快,很快,天子又迅速抖开绢帛,瞠目盯着那些万恶的殷红字迹,狂怒地上?下扫视,寻觅叛逆的踪迹,而越看越受刺激,那热血直冲脑门,撞得耳膜都在?砰砰的响:

反了!反了!

当然,虽尔愤怒不可遏制,但大汉天子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物。作为老登中的老登,封建帝王的佼佼者,热血上?头的狂暴仅仅持续了片刻,迅速就切换为了怒火中阴狠而老辣的考量,大脑在?高热中急速运转:

是谁指使?是谁教唆?是谁暗地操作,将这样的叛逆推到?了台前?

没错,满朝上?下对天子行止不满的官员其实不少。但这么多年以来圣上?我行我素,丞相不敢反对,九卿不敢反对,连大儒董仲舒都不敢直说;到?底是谁给了这小小方士熊心豹子胆,敢在?老虎的屁股上?扎刺?

这样激愤的思索仅仅只有一刹,天子很快丢开了帛书,要高声呼唤侍卫入内无论对方是什么用意,都要将那方士尽快扣押入诏狱严加审讯,才能?掌握最大的主动权。

不过,当他推开几案,正欲开口怒喝,却忽觉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喉咙微微一麻,居然再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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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子心中剧震,下意识想要挣扎着起身;但双腿发?软发?木,无法?着力,竟然向后仰倒在?了软榻上?。他刚要滚下软榻,却听左近吱呀一声轻响,供宫人进出的小门竟被从外推开,冒出了一个人头。

人头左右环视一圈,穿着宦官服饰的穆姓方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只往殿中瞥上?一眼,就扶着墙壁呼哧喘气。

“上?林苑上?林苑也太大了!何况还是跑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在?打颤:“还好,还好,总算是赶在?了药效发?作之前……”

虽然精心筹备,推敲再三,但穆祺与?刘先生?筹谋的计划其实相当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他们事?先在?绢帛上?浸入了能?够麻痹肌肉的药物,又在?字迹上?玩弄了一点遇空气后褪色的小把戏;只要天子摒除了闲人独自打开绢帛,这些药物就会在?空气中自动挥发?,短暂地影响喉部肌肉及运动神经的功能?,制造出一个无声无息的“密室”,为后续的动作腾出时间。

当然,计划具体执行起来,肯定还要考虑更多的细节。刘先生?事?先反复推敲,精密计算了侍卫的换班规律,找到?了入侵宫殿的捷径;穆祺则有意修改了奏章用词,将文?章改得更为极端、更为激烈,能?使阅读者怒气上?头、血液循环加速,最大限度发?挥药物效用,尽力争取到?最多的时间。不过,仅仅一点药物商不足以麻痹整个宫殿安保的,被严重刺激的天子,很可能?会做出极为猛烈的反应

在?亲眼目睹方士的面?孔后,至尊的脸骤然扭曲了;他拼力喘息,虽然依旧无法?出声叫喊,却猛地抓住了几案上?的砚台,抬手向下一掷!

当啷!

碎裂声震动内外,守在?殿外的侍卫马上?就有了动静。但还未等外面?出声询问,天子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冷漠地、平静地、与?自己?几乎毫无分别的声音:

“不关你们的事?,就在?外面?等着,不许进来。”

门外的响动立刻停止了,侍卫们毫无疑心的接受了这道命令。而站在?宫殿阴影深处的某个身形终于向前一步,摘下了挡在?脸上?的兜帽。

那是一张与?天子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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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倒在?地的至尊霍然睁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匪夷所思地荒诞梦境,亦或是术士蓄意施展的恐怖巫蛊之中但被恐怖巫蛊召唤出来的傀儡却并没有露出狰狞的面?容,他只是向前两步,用那张毫无差别的脸看了皇帝一眼:

“他怎么了?”

“暂时的麻痹而已。”那个穆姓方士平静道:“仅仅只是呼吸摄入,药物效果不会维持太久,很快就能?恢复行动能?力。”

那个傀儡点一点头:“那么,还是要尽快解决防卫的问题。”

他从怀中摸了一摸,取出了一张素色的绢帛。绢帛上?墨色淋漓,笔迹与?天子绝无差别,隐约可以看出调兵的字样。此人将绢帛随手一递,左近的阴影中又走出了一个男子,同样摘下了兜帽接过绢帛,而兜帽下兜帽下则是又一张熟悉到?可怕的脸

“霍去病?!”天子双目圆睁,惊骇愤怒不可名状,以至于喉咙居然短暂的冲开了药物封锁,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去病,还有你吗!”

声音嘶哑干裂,宛如枭鸟啼鸣;冠军侯指尖微颤,手臂居然僵在?了半地

“‘去病’?”穆祺大为惊异,啧啧称奇:“到?了这个时候,居然都还不愿意斥责霍将军为逆贼吗?冠军侯,看来皇帝陛下真的很喜欢你啊!”

冠军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低下了头,躲避软榻上?天子的目光,面?色僵硬木讷之至,大概平生?所受的种种折磨,无过于此时此刻;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霍将军什么。在?这场癫狂而匪夷所思的计划中,起主导作用的有且只有穆祺和皇帝这两个疯批魔怔人(虽然不想这么指责自己?的君主,但这套操作能?是正常人搞得出来的吗?);团队中唯二的两个正常人基本是全程懵逼,被发?癫的魔怔人一路带着狂奔,稀里糊涂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这么说吧,卫、霍两位是在?行动开始前两个时辰才知道今天皇帝要对“自己?”下手的;仓促间被赶鸭子上?架,你让人家怎么做心理准备?

不过,即使在?这样紧张尴尬到?近乎爆炸的局面?下,穆先生?仍然不打算放过惟二正常人;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霍将军那张紧绷得快要裂掉的脸,莞尔露出了微笑:

“既然当外甥的都已经见面?了,做舅舅的怎么能?躲着不见人呢?亮个相吧,卫将军!”

天子:????!!

在?天子目眦欲裂的瞪视中,同样隐身在?屏风阴影之后的卫将军不情不愿地向前迈了一步,露出了被小心遮挡的脸。

刹那之间,皇帝的呼吸都止住了。

……政斗、权谋、忠奸,数十年的知遇与?恩怨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情绪积累与?冲突的强度,比最猛烈的烈酒都更为醇厚激亢,也无怪乎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不约而同,总是喜欢在?背叛与?阴谋上?大做文?章呢。

雄才大略的独裁者被亲近的心腹背刺,权力与?恩义?在?阴谋中绞缠为复杂的漩涡此事?在?罗马凯撒列传中亦有记载;只能?说古今东西的政治,基础逻辑上?总是大差不差,很难分出什么新意。

不过很可惜,虽然外人(穆祺:微笑。)吃瓜吃得很有兴趣,但当事?人却显然很难在?这样激烈的冲突中表现出豁达尤其是当刘先生?看到?自己?的两位大将军躲躲闪闪,神色局促,竟尔不敢与?软榻上?瘫软的天子对视时,某种油然而生?的郁闷与?愤怒,也就实在?难以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