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显然是“懂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本来想抖开绢帛仔细检查,闻言却不觉双手一颤方士大言炎炎、胡吹法螺,其实御前的人也见得多了,平时也未必以为如何;可一旦牵涉到“某些病症”,那就由不得他们不如临大敌,乃至于心中惶惶生出畏惧来。
虽然如此,作为久经考验的御前心腹,使者仍然在重大挑战面前坚持了朝廷事先查验的制度。他用指甲小心挑开了密封的竹签,借着光线迅速扫了一眼奏章的开头文章开门见山,一抬头就直接怒喷了董仲舒的谬论,并列举种种论据为自己证明。至于后面使者看不到后面了,因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殷红的字迹居然在迅速褪色,几分钟内就淡了一个色号!
这方士说的居然还是个真的!
使者赶紧将奏章封好,再也不敢继续检视。虽然按照规制,他应该将奏章全部看完后再呈上去,以免泄漏了什么大不敬的言论;但事情牵涉“某些病症”,显然不能用常理推断;再说了,人家一开头就怒喷了董仲舒的文章,那政治立场已经站得相当妥当。只要政治立场站得妥当,后面的段落就算粗糙马虎一点,天子也必然是可以谅解;从权行事,也不算过错。
这种种的顾虑在脑中快速闪回了一遍,但实际中也不过是一刹那而已,使者收好奏章,一把夺过身边侍从牵着的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狂奔而去既然“不可久驻于世”,那当然要迅速将奏章送到,一点都经不起耽搁!
第23章 宫变 万字更新!
快马驰入上?林苑, 在?寝殿面?前下马,使者捧着那道至关紧要的奏章奔入殿中,只匆匆与?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两句, 就快步拾阶而上?,在?御榻前伏了上?去, 双手犹自高举。
他喘气道:“大家!奏章来了!太中大夫穆氏的奏章来了!”
天子斜倚在?御榻上?,细读一份边军防秋的竹筒;听到?心腹喘息连连,不由诧异一望:
“一份奏章而已, 你慌什么?”
被派去宣旨的侍中侍郎都是有真功夫的。在?短短的一瞬息停顿里, 使者已经调整好了呼吸, 再次匍匐了下去。面?对皇帝的垂询, 使者毫无迟疑, 将方士的话稍作归纳, 简洁明了的总结出了重点:
“穆氏方士说,此物得之天上?, 不可沾染俗气;他还说, 此物可以治疗‘某些病症’。”
“某些病症”上?又被格外加了重音。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拈着笔的大汉天子已经本能?地抬起头来,笔直望向了使者高高捧着的那一卷密封的绢帛;而侍奉在?侧的中常侍亦迅速走近,悄无声息取走绢帛,双手捧给坐直了的至尊旁边的宦官还想递上?金刀子,但皇帝已经一把扯下了密封的竹签,一目十行扫了过去。
仅仅看上?一眼,皇帝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他的心腹所转述的玄妙事?迹绝非虚妄。因为绢帛上?字迹自然的褪色痕迹是伪装不出来的,更何况,就在?他的亲眼目睹下, 绢帛上?的几行小字也渐渐褪去了殷红的颜色,只不过速度要慢得多而已。
当然啦,对于任何一个粗通高中化学?的正常人来说,这点小套路都是不足为奇的。所谓颜色变化的奇迹,左不过是往墨水中加入了活泼的催化剂,接触氧气之后迅速氧化掉了显色分子;而为了控制褪色的速度,这种催化剂多半又是易于挥发?的时间一长反应物挥发?殆尽,褪色的速度当然也就慢了下来。
这只是非常简单、非常无聊的延时反应而已;翻一翻教科书的课后补充题目就能?完成。
不过,对于理科水平尚处于胎教肄业的当今天子来说,这一套小花招当然就非常神奇、非常玄妙、非常能?打动心弦了。所以,他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使者转述的话,就像先前轻而易举的相信了李少君和诸位方士一样。
不仅如此,皇帝还自行脑补,自动为方士的理论完善了最后的细节依照使者先前的叙述,绢帛上?的字迹褪色是很迅速的;那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中,变色的速度就一下子慢了下来呢?所谓“不可沾染俗气”,使者宦官都是俗人,过手后难免会有凡尘的粗浊侵扰;但他这种真命所成、天数所钟、蒙获气运垂青的天子,当然就不在?警告约束之内;属于尘世?中唯一而特殊的例外。
朕躬,有德啊!
天子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欣欣然自得了片刻;随后轻轻抬手一挥既然这奇物只能?容忍他这有德有运的真命天子展卷阅读,其余的俗物当然就不好干涉这至尊与?天命独自往来的珍贵时刻了。使者与?宦官早有准备,看到?手势后立刻行礼后退,绝无迟疑;但皇帝思索片刻,很快再挥了挥手,于是把守在?门外的侍从也退出了殿外,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密室。
闲人退散,天子迫不及待抖开了绢帛,扑面?而来的却不并是熟悉的墨水气息,而是某种神秘而幽微的香味有机化合物总是要涉及到?醛和酮,稀释之后都是会有点气味的;不过,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却极大地勾起了至尊的兴趣,于是他愉快展卷,从头细读了下去。
一如先前的预料,这穆姓方士的文?风和他本人一样的粗暴直接;这封奏章根本没有搞什么文?绉绉的迂回,一上?手就对董仲舒的意见放了大招,称对方搞的那一套天象论调简直是“悖谬狂乱”、“诽谤先圣”;先痛痛快快怒喷一场,再从头做文?本分析董博士是拿《春秋》搞的论证,而穆氏的奏表条分缕析,一一指出,董仲舒的所谓“论据”,不过是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甚至干脆就是编造的孔子语录。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学?术界来说,“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编造语录”,大概是所有著书立说者都难以避免的过失,所谓时代局限的必然之恶秦汉流传于市面?的书籍实在?是太少、太珍贵了,绝大多数儒生?都没有那个条件博览群书、逐一比对;在?引用经典时多半是纯靠记忆硬记硬背,有所失误在?所难免。至于辩论辩急眼了干脆自己?编一本经典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很罕见。
不过,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虽然高层学?术圈懂的都懂,知道为了论点编造论据是业界常态。但这种秘密一旦被公然揭破,那肯定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风波更不必说,这穆姓方士毫无忌讳,居然在文中直接点了各个大儒的名字,质疑他们编造论据扭曲事?实这一套,卑劣可鄙,“迹近杂窃”!
天爷呀,这不等于直接骂儒生?都是文?盲吗?
皇帝读到?此处,都不由微微一愣,随后直起了后背这动作纯粹是出于生?理本能?,是大汉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敬意:大汉的儒生?可不是后世?唯唯诺诺的废物,被刺激狠了是真敢拔出剑来血溅五步;而对汉儒的种种刺激中,指着他们鼻子骂伪造骂剽窃骂扭曲事?实,绝对是效力最强、威力最猛、后果也最难控制的那一种。
这人这么猛的吗?
说实话,这篇奏章实在?是大大超出了至尊预期。在最初的谋算里,他还一直担心自己?精心挑中的小小方士胆子太小见识太少,不敢明刀明枪和儒生?正面?对冲,搞不好会损伤制衡的效力;但现在看来,这哪里还需要他再搞什么“制衡”呢?这篇文?章能?直接呈递上?来,那和公?开在?儒生?脸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天子在?朝政中搞制衡搞挑拨,一般也就是拉偏架吹歪风,靠反串和渗透挑动挑动双方的火气,推动两派势力彼此斗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作坊野路子下料猛、效力大,只需真心诚意一次表演,就能轻易达到串子反串几十年都梦想不到?的境界。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的表态,皇帝大感敬佩(太有勇气了!)之余,也生?出了极大的喜悦这姓穆的方士能?毫不犹豫对董仲舒发?起冲锋,那说明他的制衡之策就已经成功了大半。揭短之仇不共戴天,既然方士敢公?开打脸儒家的精神领袖,那儒生?的反击也必将激烈强硬、无穷无尽,战斗到?大道磨灭为止。
这样的抗衡当然是很不体面?、很难看的,但对于已经隐隐生?出忌惮的皇帝而言,给儒家上?上?强度却也没什么不妥很可能?还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有鉴于此,他甚至展开帛书,从头再欣赏这一篇讨伐董仲舒的行文?,充分享受隔岸观火的乐趣:
【五花八门,迹近杂窃】儒生?那一套纯粹是剪切史料、扭曲原意!
【想象丰富、蔚为大观】儒生?找不到?史料就靠想象力自己?编,“以今度之,想当然尔”!
【治学?如此,宁不惭先圣之德?】你们这么搞学?问,对得起孔夫子他老人家吗?XXX,退钱!
好啊,好啊!撕得好,撕得妙,再撕响些!
火烧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不用惊慌?答案是烧在?别人家房头的时候最不惊慌。皇帝兴致勃勃的欣赏这些辛辣刻毒的讽刺,越看越觉得快乐,越看越觉得顺眼,吃瓜的喜悦,真是油然而生?,不可自抑。
说实话,虽然借用了公?羊派大复仇、大一统的理论,但皇帝与?董仲舒等儒宗始终只能?算是合作关系;尤其是在?儒生?公?然宣扬“罢黜百家”,意图垄断朝廷进身之阶之后,这种关系就尤为紧张且暧昧了起来。
虽然因为朝政上?的种种顾忌,皇帝尚且不愿意与?儒家公?开翻脸。但看着自己?挑选的嘴替帮自己?尽情发?挥,那也不也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情吗?
嘴替有可能?喷得狠了点,但嘴替喷得太狠又不太可能?。皇帝用人用的就是一个狠字,喷得越多越不讲体面?,反而越能?提升自己?的价值事?实上?,在?逐一领略过奏章的辛辣攻击之后,天子已经默默调高了穆姓方士在?自己?心中的排位,决定将他列为第?一等级的工具人。不要小看这第?一等级的工具人,公?孙弘、张汤、董仲舒基本也就只在?这个位置了。在?这一等级以上?的,而今大抵只有长平侯卫青那当然是很难达到?的,所以穆姓方士也久该知足了。
带着这样愉快而满足的心情,天子抖开了下一页绢帛:
【……唯其所言不足未训,而委婉曲折,从旁譬喻,匡正疏失,居心亦实有可谅之处。第?矫言虚饰,不可谓之正大】
董博士的天象论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但胡说八道也是情有可原,是委婉曲折的在?纠正朝廷的失误,用心还是好的。
皇帝:????
“匡正疏失”?这个转折不大对啊!
他抖了抖绢帛,直接看到?了下面?一大段文?字:
【臣以布衣擢至青云,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儒生?们委婉曲折,阴阳怪气,只会在?关键问题绕来绕去,乱打哑谜,多么的没有意思!看老子直言上?书,直接给你们开个大!
【今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天下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当此阽危之时,宁可以兴土木为念耶?】
今年年成不好,盗贼炽盛,天下百姓的日子本来就很艰难了;这样危在?眉睫的关口,能?够大兴土木,浪费民力吗?皇帝纯粹就是在?乱搞嘛!
【……今进言者或曰:天下已安已治,可娱声色;然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能?止,非大清明世?界也!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昧没本心,逢君之恶,其罪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