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先?前穆祺也见识过武侯精力的一星半点;以往他有?事向丞相汇报,无论?何时何地递上条子,都绝对能在一炷香的功夫里被召入府中,当面谈论?;仿佛丞相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仿佛府中坐着的只是一个精密、严格、无休无止的机器,每天只需要半斗米、几碗茶、一两肉,就可以高效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文?件,输出至为宝贵的秩序。
不过,这种“仿佛”终究只是错觉。穆祺私下里总是以为,之所以会有?丞相永无休止的印象,大概是自己实在太懒了?,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才根本不能窥探到高人的极限;但现在现在,他自问?也已经是竭尽所能,再?无余力了?,怎么?比自己忙十倍的武侯还能这么支棱呢?
还是那句话,这是人该有?的精力吗?
先?前与卫霍相处时,穆祺其实也见识过这种非人的旺盛活力;当时他们追捕匈奴单于,这两位居然可以两日两夜的来回奔驰,弯弓射箭,亲自厮杀,纵使血浸衣甲,依旧略无疲倦。但当时穆祺固然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并不觉得什么?;毕竟这两位都是沉淀很久的体育生,体能吊打?一般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但现在看到?武侯的卷法,那就真是有?些让人破防了?人家也是文?士,人家大半的时间也是搞案椟文?书,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
司马仲达曾经阴阳对手“食少事烦,岂能久乎!”,但只有?亲身见识过的人才会知道,按照武侯那个摄入量和输出量,确实能让任何稍有?常识的人大感震慑,情?不自禁的升起“岂能久乎”的恐惧来。
这样的工作量,真的是不可持续的吧?
……不过,即使意识到?了?不可持续,穆祺也说不出什么?来。武侯这样的工作作风不是一天两天了?,所谓“二十?杖以上,必自鞠问?”,既然亲近的官员几十?年?来都劝不动,他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穆祺默然良久,还是只有?长长吐一口气。他拱手行了?个礼,悄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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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倦怠疲惫,神经紧绷;穆祺沾床就倒,睡得个不能自已。等到?昏天黑地中听到?外面的响动,他才朦朦胧胧向外翻身,只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几乎刺得睁不开眼?;而在灿灿光辉中,一个人影正?盘坐在逆光的方向,居高临下的盯着在床上翻滚的穆某人。
穆某人叹了?口气,再?次翻一个身,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先?生道:“你捂脸做什么??”
“当然是谨记曾经侍奉过陛下的李夫人的教诲。”穆祺曼声道:“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刚起床时蓬头垢面,不可以对至尊。”
这说起来也是一番尊敬,但刘彻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心里膈应。他稍一默然,还是冷冷开口:
“诸葛氏已经带人接管长安皇宫了?。”
作为长安攻防战的核心,西汉未央长乐宫等宫城遗址未必是一等一的战略要地,但在政治上的地位却无可言说。一旦宫城易手,就代表长安的抵抗基本结束,战争也要告一段落了?。
当然,西汉的宫城规制宏大、布设精深,外人很难窥探底细;要想快速接管,必须得有?熟知内情?的人从?旁策划。这大抵也是穆祺一觉醒来,卫、霍两位居然不在刘先?生身边的缘故。
穆祺依旧以被蒙面,只是语气变得轻快了?:
“那么?,我是不是要祝贺陛下终于得偿所愿呢?”
大汉的军队再?次莅临它忠诚的未央宫,这在政治上的蕴义恐怕无可计算;在这样意义重大、足以铭刻金石的时间节点,皇帝陛下居然没有?亲临其境,亲身体味他们老刘家存亡绝续的伟大盛事,还是比较令穆祺惊异的。
刘先?生哼了?一声。
“这是葛氏的功业,我就不必去沾光了?。”他面无表情?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既然能行此千秋万代之伟业,那葛氏将来在史书上的令名,当然也要彪炳千古,不是寻常皇帝可以企及的……”
说到?此处,刘先?生的面色也微有?波动。他的本心当然是骄傲而自负的,但即使如此自矜自得,也不能不承认葛氏现在独一无二的地位拓土攘夷、封狼居胥当然是伟大的事业;但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难;延续一个断绝的、泯灭的、已经冷淡如死灰的法统,意义恐怕更胜于在政权巅峰时期的强力开拓。辉煌时刻谁都有?,别拿一刻当永久;巅峰时人人都来捧臭脚,什么?殷切奉承都不稀奇;但在低谷落魄时还能有?人不离不弃、精心谋划,那评价当然就格外之不一般了?事实上,即使在刘先?生自己的心中,他如果此时出现在诸葛氏的身边,那光辉上都是要被压上一头,实在不能等量齐观的。
既然不能等量齐观,那硬蹭人家的高光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刘彻干脆就呆在后方,全程只占一个围观的地位;大概还要等到?长安城中的局势彻底平定?,诸葛氏上表报功,并奏请西川的嗣君预备迁都之时,他才会姗姗露面,参与汉军克定?长安的大典,顺便顺便再?见一见自家那位血缘已经极其稀薄的晚辈。
无论?怎么?来说,昭烈皇帝数十?年?呕心沥血,终究还是大功高成。想来“家祭无忘告乃翁”,终究也是无憾的吧?
不过,昭烈皇帝无憾,却不代表两汉二十?四代先?帝能够无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三国乃至东汉最终会沦落到?这样一种皇权中衰、豪强做大,组织秩序一败涂地的模样,未尝不是前人举止失宜,遗留祸患的缘故。甚至甚至刘先?生详细考察东汉以后的历史,往往还会尴尬的发?现,不少豪强及世家发?家的第一桶金,很可能还是从?自己手上淘到?的。
没错,两汉相隔已经数百年?之久了?,似乎也很难为了?这一点痕迹而苛责前人什么?。但作为当事人而言,刘先?生身临其境,总难免有?点不可言说的微妙尴尬。而尴尬微妙之余,某些隐秘的决心,便愈发?之深刻了?。
“诸葛氏见了?被俘的当地高官。”刘先?生道:“虽然只匆匆看过一回,但这些人的态度倒甚是坚决,拒不配合。”
“这也是难免的。”穆祺慢吞吞道:“这个时候的世家高门刚刚体会到?垄断仕途的快感,怎么?肯随意放弃?历史历史上也是被整得没有?办法了?,完全不能维持统治,才无奈退缩……”
他大大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低声道:
“……这么?一来,季汉的担子就很重了?。”
大量的世家高门拒不配合,意味着原有?的统治秩序没法子平稳过渡,新政权不能不殚精竭虑,从?头构建出一套可靠的体系。所谓重起炉灶、再?开世界,另炼地水火风,固然是一张白纸好作画,但消耗的精力和时间,恐怕也是无可估计。
换句话说,就算真打?完了?所有?的仗,武侯身上的担子,都怕都松不得一星半点。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仅仅收回旧日的领土,当然不能算是“兴复”,如果要想存亡续绝、惩前毖后,纠正?以往的失误,完成历史交托的任务,那就绝不能再?此刻放松一丝一毫。伟大光辉的政治理想,哪一个不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呢?
据说武侯辞别南阳草庐之时,曾经嘱托亲人仔细看守,等到?天下平定?,自己将再?回草庐躬耕。但以现在看来,纵使社稷一统,大局得定?,这样千钧万钧的担子,怕也是交托不下来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这样宏大的事业,恐怕是真要耗干他所有?的心血,直至死亡为止。
即使明白这样的结局,思之也仍旧觉得悲哀。所以穆祺说完这一句话,语气亦稍稍低沉。
“担子很重。”刘先?生重复了?一遍,似乎若有?所思:“既然担子很重,那我派出一些人来,帮他们分散分散担子,不知可否?”
第119章 交易 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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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腾地从床上坐起, 都顾不得再捂脸装什?么“蓬头垢面?不可对人主”的样子了?。他丢开布被,面?色惊骇之至:
“你说什?么?”
“我说。”刘先生道:“如果?劣币案进展顺利,我可以给诸葛氏提供足够的人选, 协助他处理?一些较为繁琐的小事?……”
“那怎么可以”
这句话一说完,穆祺立刻反应过来了?:
【那怎么又不可以?】
一个国家的政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上头的大?计当然是恢弘辽阔、泽被无数,但一层一层逐一分?解下来,终究不过也就是财政与人事?两样;换句话说, 只要一个政权能把?收上来的钱数清楚, 各个地方的人头认清楚, 那政策执行的效果?, 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以上古时代政权运转的粗糙模式, 这种细碎、琐屑的操作, 基本也不挑什?么专业;能认字会数数,最好再背一个九九乘法表, 就可以在基层充当一个合格的官吏, 支持整个体系运转下去。秦汉以来几百年的历史,就是这么将就着混下去的。
但问题就在于,自从西汉崩溃豪强坐大?,高门儒宗垄断了?一切上升渠道及意识形态释经权以后,那就连这样将将就就的草台子系统都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所谓“满朝上下,尽是门生”,但世家的门生故吏,可不仅仅只是三?公九卿的高官, 而更?是遍布于州郡的县令、县尉、司马;这些力量盘根错节,利益纠葛,才是高门可以把?控朝政的底气?就算清洗了?高层又怎么样?没有底下执行层配合, 你能把?政策执行下去么?
如果?从理?论上讲,要想?与这样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做争夺,那就不能不任用与旧有力量绝无瓜葛的新人,没有牵连的局外要素但东汉的体制bug就bug在这里;教育系统被垄断后已经成了?为上层批量制造工具人的成熟机器,搞得皇帝们要想?夺取权力推行意志,居然不能不前赴后继的仰赖太监割以永治、了?断尘缘之后,总不会再和士人有什?么勾连。
当然,太监再忠心再体贴再孤家寡人,皇帝也不能一口气?割个上万人,放到各州各郡当面?锣对面?鼓一一打擂台;再说了?,十?常侍之乱创巨痛深,基本也说明了?阉宦治国之绝无可能。以后所有的王朝,都不能不想?方设法,苦苦寻觅另外的代餐;而结果?也往往不能如意
但现在,另外的、更?恰当的天选打工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现了?。孤家寡人?毫无瓜葛?天下还能谁比一群穿越时空、千里而来的流放犯们更?孤家寡人、更?毫无瓜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