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见面,无非也就是谈一谈处置俘虏、招降纳叛的事情。”穆祺很诚恳的说:“我想,如果司马侍中能够先表现出一个明确的投降意愿,那双方的谈判就有基础了。达成这个共识之后?,后?面的条件也好商量嘛。”

司马懿:????!

事实证明,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即使是重伤之余躺在床上,即使是肌肉麻痹四肢僵硬连说话都费力,司马懿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去,要花费上莫大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那个理所应当的白眼

投降?他?他怎么可能会投降?!司马氏历代名?门,他更是托孤老臣、三?朝元老(好吧这个身份主要得益于?老曹家的皇帝蹬腿蹬得实在太快),这样煊赫尊贵、堪称朝廷之望的身份,怎么可能屈尊忍辱,玷污家族的身份,玷污几十年辛苦积攒的声名?,选择向?区区西川投降?这种?论调简直都不能叫做妄想,而?只能叫疯狂不可理喻地疯狂。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里?,司马懿完全确定了这个穆姓泥腿子?的身份这人就是个疯子?,百分之百的疯子?、完全不懂人话的疯子?;虽然不知道诸葛亮是吃错了哪种?药把疯子?放到这里?,但他已经?想明白了要是自己再和这种?疯子?较劲,那真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疯子?还不打算放过他。穆祺依旧执着发问:

“司马侍中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司马仲达冷冷开口?:

“这样胡说八道的下作疯话,又何必再言?狐尚且死而?首丘,何况人臣之节,有死无二;老夫无非殉国而?已,绝无一个降字。”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嘛。”虽被公然挑衅,穆祺倒也并不生气:“心态总是随环境改变,说不定世事一改,侍中的心意也就变动了呢?总要留一条后?路的。”

眼见司马氏冷笑不答,他也不再做纠缠,只是往袖口?中又摸了一摸,转头向?茫然站立的医官微笑:

“能不能请足下先出去避一避?我要单独与司马侍中谈一谈。”

医官:???

医官愕然片刻,不由逡巡望了一圈,目光在病榻边的银针旁一扫而?过,嘴角微微抽动;显然,他心底下非常之忧虑,生怕穆某人会恼羞成怒,为了逼迫司马懿投降,私下里?给他上一上什么“针灸电疗”之类的妙妙医术,或者干脆就动手来个什么“插管”以司马仲达现在的身体,要是“治疗”中一个不慎,两腿一蹬直接飞升仙境,那可如何是好?

可惜,狐假虎威,威能无穷。即使再担心忧虑,医官也不敢违背穆先生的“建议”。他稍一迟疑,还是小心行礼,转身离开了营帐。

等到医官的脚步声消失,穆祺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旧书。

“那么现在。”他彬彬有礼道:“请允许我为司马先生诵读一篇文章。”

他抖了抖旧书,露出了书皮上的宋体字:

《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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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实的实践看来,司马懿的深厚城府似乎也是有其极限的。当穆祺读出《晋书·宣帝纪》的开头几段时,司马懿的一双老眼就忽的瞪得溜圆,简直目眦欲裂,几乎脱出;只可惜肌肉僵死,神?经?瘫痪,任凭他眼睛如何转来转去,依旧没有半点声响;而?穆祺浑然不顾,依然捧着《晋书》,高声诵读。

当然,仅仅一本《晋书》是不够的,因为房玄龄等习惯性的为尊者讳,省略了很多?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与其他大一统朝代严密封锁皇室秘闻不同,因为带晋司马氏的皇权实在过于?拉胯(两百年国阼,算下来有实权的皇帝不过两三?个),世家高门又一向?特别?有背后?蛐蛐人的爱好,所以司马氏起家的细节被记载得特别?丰富,所谓三?世谋国,苦心孤诣,那种?阴狠毒辣的算计,真是栩栩如生,令人闻之胆寒;而?以此?细节作为注释,亦恰恰足以弥补《晋书》的缺失。

如果说只读一本粗疏的《晋书》,有心之人还能强行怀疑怀疑史料的真实性;要是再将?各派注释读上一读,那只要稍稍了解司马氏内情的高人,立刻就能意识到这段文章的价值这样丰富、详尽、处处与现实对照的资料,是凭空编造不出来的!

正因为编不出来,这段文章的杀伤力才格外狂猛。大致来讲,当穆祺读出“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时,司马懿还只是两眼圆睁,面露诧异(说实话,那张老脸能绷不住露出诧异之色,也是很不容易);当他穆祺到“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时,司马懿的两只眼睛已经?在剧烈震颤、转来转去,大有不胜负荷之感;而?等到朗读进度走到“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天子?谒高平陵,爽兄弟皆从”时,司马懿浑身抽搐,简直是要从病榻上直接蹦出来,豁出老命也要翻身上前,将?自己的拳头活生生塞进这个疯批的嘴里?,免得他再大肆诵读如此?可怕的文章

可惜,《晋书》终究没有妙手回春的大法力,所以司马仲达像活鱼一样在病榻上蹦了几下,到底还是只能软倒在床,喉咙赫赫作响他原本还想高声大叫,用噪音竭力阻止这个疯批;但可惜被荼毒过的神?经?系统还是太过脆弱了,稍有不慎立刻崩溃,那就连原本还能动弹的几块肌肉彻底罢工,只能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嘟嚷,根本无碍大局。倒是倒是他的喉部肌肉被这样的急躁拖累,大量唾沫无法吞咽,只能顺着下巴直接流出,那可真是阿巴阿巴,大流口?水,狼狈不堪之至了。

本来流一流口?水也没有什么。但眼见司马懿满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已经?蹦蹦狂跳,穆祺还是叹一口?气,停住了朗读他怕把这老登给直接念抽过去了,那可就不好了。

“先生还是要冷静……”

“啊!啊!啊!”

“先生还是要冷静。”穆祺重复了一遍:“《宣帝纪》还只读到一半呢。再说了,一篇《宣帝纪》就这么厉害,那后?面的《景帝纪》、《文帝纪》又该如何克当呢?还是要平心静气,才好听完全文。”

第106章 选择 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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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安抚的效果, 相反,听到晋书还有《景帝纪》、《文帝纪》等大?作?之后,司马懿挣扎得更厉害了以至于穆祺不能不稍稍暂停, 静候司马先生发表他的意见或者发表他的愤怒。

等到司马懿挣扎稍歇(也?可能是精疲力尽,实在是有点挣不动了), 穆祺清一清喉咙,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继续为当事?人诵读高平陵政变的精彩部分。这一部分详细描述了司马氏骗取武库、攻打皇宫、劫持太后、骗取旨意的种种老辣决断, 尽显一代高手权谋夺国的高明手腕;而读到曹爽固守在外, 司马懿派遣使?者游说曹爽兄弟, 所谓“以洛水为誓, 唯免官而已, 绝无加害”的历史名梗时, 穆祺特意停了一停。

“……以洛水为誓,绝无加害;那?么司马先生觉得, 自己?将?来对着洛水发下?的这个誓言, 自己?会遵守吗?”

司马懿:…………

司马懿鼓着眼睛瞪着他,一双眼珠里满是血丝,活像一个通红的玻璃球。穆祺等了一等,眼见司马懿似乎拒绝回答(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司马仲达肌肉失控,口水横流,舌头都要堵住气管, 实在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只好叹一口气,公布了答案高平陵之变发生之后的正月初六, 司马仲达指洛水为誓,许诺保全曹爽性命;正月初十,廷尉遂控告曹爽图谋叛乱,其家人党羽皆被问罪;至正月十五,“收爽兄弟及其党羽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桓范等,族诛之”。

“正月十五的时候诛人三族。”穆祺感慨道:“司马先生好狠的心呐!”

的确是好狠的心。大?明朝时严世蕃严小阁老和人吵架,口口声声“老子正月十五还杀过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的口嗨,纯属放屁的梦呓大?明朝有权力杀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至高无上的皇帝老子;杀谁不杀谁,轮不到一个大?臣自说自话;而皇帝老子顾惜声名,是绝对不会在过大?年的时候杀人添堵的。毕竟“大?过年的”,可以算中华上下?五年第一个宽赦的借口;以民心民气而论,哪里有在这么喜庆的日?子杀得流血成河的?

自然,皇帝老子坚持正月不杀人,可以算虚伪,可以算假情假意,可以算脱了裤子放屁;但问题来了,连这种最基本的虚伪都不顾及的人,那?心性又该阴狠到何种地步?更何况,这样狠到不顾一切的人物,先前居然还是个以温厚宽仁著称的“名士”!

正月初六指着洛水公开放屁;四天后就悍然撕毁一生的信誉,直接动手抓人;九天后案件草草了断(什么谋逆大?案是九天审得出来的?),在大?年月里诛人三族,杀得人头滚滚、尸横遍野;果断是真的果断,狠辣是真的狠辣,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即使?千年之后阅读史书,都能从这样急迫到近乎疯狂的杀人流程中,读出前后反差的巨大?刺激;更何况当时亲身经历政变的曹魏高层,还真正深信过司马懿“人品”的高官?当司马懿发动政变时,魏国朝廷中其实有不少反感曹爽、支持他变动格局的盟友;但等到司马懿撕破面皮露出那?种狰狞嘴脸,那?就连先前通力合作?的盟友蒋济都骇惧变色,不能不拼力阻止了。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禁军和武库都在司马氏手里,那?说什么也?都晚了。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问矣。

“真是可怜了洛水了,千年声名,真算被阁下?糟蹋得毁于一旦,从此只能混地狱笑话那?一桌。”穆祺锐评道:“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听信了阁下?誓言的那?几个倒霉蛋。曹爽兄弟是不用?说啦,虎父犬子,自己?替自己?的愚蠢买单;太尉蒋济当初信了洛水之誓,亲自出面为阁下?作?保,最后亲眼看着曹爽兄弟被族诛,那?也?活活气死了……”

司马懿忽然发出了呃呃的声音,青筋暴凸起而肌肉筋挛,口水又大?股大?股的流淌了出来。他似乎竭力想咆哮些什么,但喉咙抽搐气管堵塞,真是喘气都要大?费周章,整张脸涨得比咸鸭蛋还红穆祺侧耳听了片刻,实在分辨不清这些含糊而愤怒的嚎叫,只好叹一口气:

“当然,被阁下?晃得闪了腰的也?不止蒋济一个。当初高平陵之变时,洛阳城中支持司马先生的其实不在少数。大?家对曹爽专权都很不满,也?乐见司马先生出面解决问题;不仅太尉蒋济为阁下?作?保,曹爽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也?服从阁下?的调遣,出面劝说曹爽投降;侍中许允主动向阁下?示好,到曹爽军中宣读太后的谕旨在那?个时候,想必他们都以为司马先生是忠贞为国,自己?做的是周勃、霍光安定天下?的事?业,只要解除曹爽的权力,朝廷又会回归正轨,一切都可以好转起来。”

“然后嘛,然后司马先生就在正月十五杀了人。直到这个时候,洛阳的高官们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司马先生到底想做的是什么可惜,木已成舟,纵使?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大?错了。只能说,司马先生积年所攒下?的名声,真是换了一个好价钱。”

曹爽为什么相信司马懿不会杀他?因为河内司马氏世毓名门,想来干不出翻脸不认的龌龊事?;蒋济等朝廷高官为什么会支持政变?因?为司马懿前几十年的曹魏忠臣形象真正是尽善尽美、略无挑剔,完全可以寄托大?事?;可以说,整场高平陵之变中最大的资本,不是司马师的什么“死士三千”,而是河内司马氏及司马仲达几代人近百年的道德声望;司马懿规行矩步一辈子,临了了将?家族名声全数变现,直接来了个两头吃仅以收益而论,简直能算是汉末以来最成功、最出色的投资;区区一句“好价钱”,还真是小瞧了司马氏的成功。

不过,司马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瞪着穆祺,脸都要憋成一个大茄子了。当然啦,鉴于他并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穆祺就权当他赞成自己?的观点,继续发表高论:

“自然,司马先生拨弄局势的手腕虽是高明,被诈骗了的人也不能忍气吞声;蒋济是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其余被骗的尹大?目、许允等人,则在日?后直接谋反,拼死拼活也要与司马先生做对……看来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真是难以消弭,以至于永载史册,流传千古喔对了,在高平陵之变后大?约五十年,司马先生的玄孙晋明帝司马绍就曾问过祖宗开国的往事。在丞相王导讲解完毕之后,晋明帝居然大?受刺激,捂着脸大?声哭叫,说如果是像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啊!”

“那?么司马先生以为,以自己?创业的种种举止,晋朝的国祚到底能不能长久呢?”

说到此处,穆祺特意停了一停,仿佛是在等待司马先生的回答。司马先生当然是回答不出来的,但听完这寥寥数语之后,瘫软在榻上的宣王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仿佛是痰液上涌,堵塞不能,下?一刻就要卡住喉咙,乃至一口气上不来,直接飞升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