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说这件事，近几年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好，检查下来倒没什么大碍，但上了年纪的人，不是非要有什么大碍才是问题。就像一件运行多年的机器，无论多注重保养，总会有磨损甚至罢工，当罢工的次数越来越多，旁人和自己都会紧张，会时刻担心下一次的罢工什么时候到来，是何种程度，会不会就此再也无法运转。这也是他不敢轻易离开的因素之一。
同事中他只和史晓明聊了这件事，也说了和令美目前的分歧。史晓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慨，“你今年38还是39来着？不错，还有折腾的心，我现在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说的你无欲无求一样，你当年也没少折腾，差点儿把媳妇都给折腾丢了。”
“谁年轻时候没轻狂过，不过，一个人一辈子折腾过一次就够了。我这边够了，你那边又开始了，但是你开始的有点儿晚啊，哪怕再早五年呢，三十出头也行啊，现在这年纪......不尴不尬的。”
“早几年行业的变化也没这么大啊，你也出去考察过，人家的电视台每天都在做什么。见过了更好的，有了更多想做的，却发现现在所处的环境处处是限制，是真难受啊。大史，你是浪迹过天涯的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沈逸相信，史晓明懂他。
“知道，当然知道，你说你家小孟能不知道吗？可是有了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很多现实问题你不能不考虑，你拍拍屁股走人，她呢？走还是不走？跟着你走了工作怎么办？不走两地分居，自己带孩子、照顾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史晓明说的这些沈逸早就考虑过，这也是他和令美纠结的地方。史晓明让沈逸好好权衡下利弊，如果对方电视台的待遇没有足够的竞争力还是不要轻易跳槽，毕竟，有了家庭，个人理想和事业就不再是唯一。
令美五一回娘家的几天里，沈逸一直想打电话过去问问他们娘俩好不好，关心一下岳父岳母的身体，却还是没有行动。假期结束，令美终于带着儿子回来了，一进家门，冉冉就朝沈逸飞奔过去，“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小男孩特有的憨憨的奶音问出的那句“爸爸，我可真想你呀，你想不想我和妈妈呀？”让沈逸心里酸酸的，令美听到这话也眼圈一红，沉默着整理行李。
“爸妈身体挺好的？”沈逸找了话头。
“嗯，挺好的。”
“姥姥姥爷还问你怎么没回去，小舅舅还带了个漂亮阿姨回来，妈妈说那是我的小舅妈！”冉冉在沈逸怀里兴高采烈地参与着话题，年纪尚小，他还捕捉不到父母关系微妙的变化。
“哦？是嘛，令超真的把女朋友回来了？挺好。”
令美没有搭话，这让沈逸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好在有冉冉捧场，“是小舅妈，不是女朋友，可好看了，还带我出去玩儿，还给我买了一个大玩具，我可真喜欢她。”冉冉边说边从沈逸怀里跑出去，在行李边的一个大盒子旁站定，非要给展示一下他收到的大个儿变形金刚。
“爸爸一会儿再看，冉冉饿了吧，爸爸给你做好吃的去。”虽然没有什么交流，沈逸也知道令美整理东西的时候最不喜欢被打扰，找准时机把儿子领走。
听着厨房里冉冉给沈逸报着菜名，令美板着的脸也松弛了下来，也不禁想着，“一直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变化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令美背对着沈逸，闭着眼睛，沉默不语。沈逸翻着书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合上书，关了台灯，躺下，却又转身来，从背后轻轻揽住妻子，令美扭了下肩没有挣脱开，也不再躲闪，任凭沈逸这样搂着。黑暗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思绪却都在翻腾。
不然就算了，不走了，不折腾了。
要不，让他走吧。
令美想起走之前母亲跟她说的话，“妈知道你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事儿是没赶到我身上，换我我也不乐意。但是妈还是想跟你说，你小时候就没啥野心，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挺开心的了。长大当了售货员，算是和你性格对了的路子，也干得挺好，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妈知道你很知足，我相信小沈也很满足。但是，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世界小，一辈子有一两件事满足了就觉得挺幸福了，有一些人呢，他的世界大，不是一两件事能填满的。他不能说你没大志向，你也不能说他贪心，每个人头顶上的天不一边儿高也不一边儿大。现在你俩，要么他放弃他的天和你待在一块儿，要么你飞出你的天，跟着他去。都行，就是别轻易动分开的念头。能成一家人得多大的缘分，可别干傻事儿。过日子哪能不遇上事儿，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眼前这个不算啥。再说，我和你爸现在身体都还行，实在要有啥变化，冉冉我俩能帮着带，不管咋的都有我俩呢，放宽心，好好想想。”
往后的几天，除了在孩子面前，两个人仍是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气氛多少还是有些缓和。沈逸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早就被韩肇江看出来了，老韩忍了好几天还是把爱徒单独叫到办公室盘问了一番。
沈逸也不打算瞒着师父，把跳槽的想法和缘故和盘托出。韩肇江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了句，“我快退了，你知道我希望谁接替我吧？”
沈逸点点头。
“你过那边职务给保留？”
“不太可能，顶多是部门主任。不过也没???啥，我也不在乎，能让我干事儿就行。”沈逸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一直对职位、级别这些东西不太上心，这么多年了，干啥事儿还是全凭一腔热情，典型的理想主义者。这么多年我这个老油条的处事风格还是没能影响得了你，真不知道一种成功还是失败。”韩肇江半开玩笑地说。
“韩台，你别这么说。你不是老油条，我知道，你有底线。”沈逸这次没笑，反倒很郑重。
韩肇江愣了愣，笑了，“你小子......唉，你这个徒弟，算我没白收。想好了？”
“还没，毕竟不是个小事儿。”
“你也知道不是小事儿啊，那你还折腾。小孟那边不同意吧？换我我也不同意，快四十岁的人了，折腾啥。不过，你要真打算走，我建议你俩也别两地分居了，干脆让她辞了工作跟着你去算了。她们单位前两年下岗了那么多人，这两年效益仍然不算太好，现在私营小店那么多，百货大楼早就不新鲜了，小孟的工作早晚是个事儿，说不定跟你走也是个机会。”
韩肇江的话打开了沈逸的新思路，光琢磨着自己工作上的事儿，还没来得及想令美的工作。的确，随着时代的发展，公家的大商场越来越不吃香了，令美她们单位的很多柜台也都承包给私人了，再加上前两年下岗了一批人，现在原有的员工也没剩下多少了，师父说的没错，早晚是个事儿。但是都辞职，举家搬迁也过于冒险了，没房，令美短时期也未必找得到合适的工作，经济必然会紧张，积蓄这么多年是有一些的，但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吧。
念头动起来真容易，一旦往深里琢磨就会发现关卡重重。人到中年，再也不能全凭冲动做事。不过，和师父这一聊，也让沈逸意识到了大时代下自己的小家，早晚都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动荡发生，如今人为地让动荡提早到来，也未必是坏事。但还是要好好想想，好好和令美谈谈，这不是自己的事，这关于一个家的未来。
老将出马
目送着沈逸走出办公室，韩肇江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了一会儿，在一个页面停留了片刻，拨了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老韩？是你吗？”
“还行，还没把我号码删掉。是我，韩肇江！”韩肇江朗声回答。
“这话说的，我删谁也不能删你这个大师兄呀，就是有点儿意外，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那我可真是万分荣幸啊，你这个大红人还能认我这个师兄。”
“哎呀，你就别损我了，这几年大家都忙，离得又远，见面机会少，等什么时候我过你那边开会一定登门拜访。”
“行，那我可等着你好酒好茶上门伺候了！”韩肇江说完笑了起来，电话那端的人也跟着笑了，“行了，既然你还认我，我就不浪费时间扯这些没用的了，说正事儿。你小子行啊，挖人挖到我眼皮子底下了？连我徒弟都敢抢？还不跟我打招呼！”
“啊？！谁？你说的是......沈逸吗？他是你徒弟？”电话那端的汪成武颇为惊讶。
“行了，别装了，事情我都知道了，再装就没意思了。”
“师兄，这是哪的话，我没装，我是真不知道他是你徒弟。我只知道他是你们台的，没想到你俩还有这层关系。”
汪成武没有说谎。当初知道沈逸的时候，只知道他和师兄韩肇江是一个单位的。多年在行业里混，汪成武深知不可交浅言深的道理，谁知道谁和谁关系如何。后来和沈逸单独聊天的时候，对方没有搬出台长，汪成武也没便没有主动说起他和老韩的关系。
汪成武比韩肇江小七届，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没有任何交集的，后来他实习的时候被分配到韩肇江当时所在的电视台，系主任给汪成武开介绍信的时候提起实习单位有个叫韩肇江的也是他们学校毕业的，到了那里可以找他照应一下。其实那时候韩肇江也刚上班没几年，但凭着极强的专业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在台里已经小有名气。每年母校都会有一些师弟师妹来实习，韩肇江总是热情接待，并尽全力提供帮助，这也是广院的老传统，他当初实习的时候就被这样善待过，自然也会将这个传统延续下去。所以当知道汪成武是自己的小师弟后，整个实习期间，韩肇江不光业务上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还经常请汪成武和同是广院校友的同事吃饭。
后来汪成武毕业被分配到南方的一个市级电视台，再后来因为能力出众被调到省台，头脑灵活，敢想敢干，又赶上了广播电视业发展的好时候，便有了如今的成绩。韩肇江也早就从最初的电视台调到了如今的单位，并在短短几年时间坐上了台长的位置。人们经常说，生不逢时，纵然职场上顺利如韩肇江，他也偶尔会感慨一下自己有些生不逢时，假如自己再年轻个六七岁，和汪成武等师弟师妹相仿的年纪，那自己的发展空间会不会更大。汪成武等受过老韩帮助的师弟师妹们聚在一起时也常感慨，要是老韩那批人年轻几岁，以现在的行业发展模式和速度，都很可能成为国内广播电视领域了不起的人物。
感慨归感慨，遗憾还是留下了，时运两济这样的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因此，当韩肇江得知沈逸想要离开的时候，只是有点儿惊讶，却并没有打算反对。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徒弟了，虽然他们在性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在事业方面的野心是相似的。然而，市台的庙太小了，自己快退休了也就算了，这间小庙不应该困住徒弟的野心，沈逸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三十八九岁的确是个尴尬的年纪，但优势在于业务方面已经有了足够的积累，既然想要改变就刻不容缓，再晚两年就真的只能变成遗憾了。爱徒心切也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也好，韩肇江打算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帮徒弟。
“那现在你知道了，沈逸一毕业就在我手底下干了，是我亲自培养出来，实打实的徒弟，我跟他可比跟你关系近多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这小子被你忽悠的已经活了心思，他不好意思和你提条件，我得提，理想得实现，面包也不能缺啊，快四十岁的人了，有家有口的，奔着你去了，你有得力助手了，他老婆孩子咋办？”
“小沈真的想来？我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动心。待遇方面......师兄，你也是台长，应该清楚福利待遇也不是一个人说的算的，还得台里商量，就算是有你这层关系，也不能搞特殊，现在这方面抓的也严，你也不能让我犯错误不是？”汪成武有些为难。
“谁让你犯错误了？我问你，你们台今年的招聘还没开始吧？走正常招聘渠道是一条路子吧？别跟我说年龄，有杰出成绩和特殊贡献的年龄可以放宽到四十岁，小沈大奖没少得，也做过几个大节目，可以算杰出成绩吧？或者，跨省调动，也不是没有先例，都是可以在合规合法的范围内运作的。重要的是尽量保留他现在的职级和待遇，总不能光找个给你卖命的，让人家这么多年工作相当于白干吧。”
“哈，师兄，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有备而来啊。”汪成武在电话那端笑了，没想到师兄把沈逸过来的方案想的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