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谦看了一眼表,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对门孙爷爷家的电话,表达了歉意后,拜托孙爷爷去自己家里看看。不一会儿孙爷爷回话家里没人,也没看见书包什么的,虎子应该是还没回来。这下不光令谦着了急,孙爷爷和老伴儿也跟着担心起来。令谦安慰他们“不会有什么有事儿的,可能学校测验临时压了堂,过去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挂断电话,令谦立即调出通讯录里罗老师的号码,正准备打过去,手机却响了,来电人正是罗老师。原来,晚自习的时候虎子突然感觉不舒服,罗老师把他带到校医室一量体温有些高,因为手腕有伤,校医怕发烧不是简单的着凉,建议他去大医院看看。罗老师要联系虎子家长,虎子这才告诉老师父亲在香港出差,罗老师就打车带虎子去了医院,做了检查,确定没有什么大碍,现在输了液烧也基本退了。忙了一通之后,虎子一看时间,说“糟了,我爸肯定担心了。”罗老师便立刻给令谦打来了电话。
罗老师在电话那端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联系晚了,早该打电话的,害得家长担心。这么晚了让罗老师一个年轻姑娘带着虎子去医院忙前忙后,令谦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听到罗老师这样说,他更加过意不去,在电话这端一个劲儿地道谢。
罗老师怕虎子夜里再烧起来,和令谦商量要不就带他回自己家,她和母亲两个人在,也有个照应。令谦不想再给罗老师添麻烦,但儿子自己回家睡,他也不放心,到时候又少不了要麻烦孙爷爷,那老两口也是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权衡一下,令谦接受了罗老师的好意,并再次表示感谢。
挂断罗老师的电话,令谦又给孙爷爷打了电话报了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住在一个房间的王松看好友的神情放松了,也跟着轻松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幸好虎子没有大碍,这要是真有什么事,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令谦笑着说,“那可不,到时候你得赔我个大儿子。”王松想了想,又说,“虎子的班主任挺负责啊,这要是换作有的老师,哪会管你这么多事,这老师应该跟咱们岁数差不多吧,当了妈才会这么有耐心吧。”
令谦笑了,“你还真说错了,虎子的班主任才三十出头,没结婚,听虎子说还没有对象呢,一个年轻姑娘,从上次虎子骨折到这次发烧,一直帮着忙来忙去,真挺感谢她的。”
“呦,没结婚就这么会照顾人,那可真挺不容易的,是个好老师。回头你得好好谢谢人家,这样,等项目谈完,给你点儿时间出去转转,给虎子他老师买个礼物表示一下感谢。”
“我也是这么想的,早就想感谢一下,就是不知道买什么好。”
“到时候给你时间慢慢挑,香港嘛,还怕买不着好东西。”
虽然罗老师在电话里说虎子的烧暂时退了,虎子也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了,但令谦心里还是惦记,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稳。第二天一早,虎子打来了电话,说烧已经完全退了,早上罗老师的妈妈还给熬了粥,做了好几样清淡的小菜,一会儿吃完就和罗老师一起去学校了,晚上没什么事的话就回自己家了,到家给他打电话,让他不要再担心了。至此,令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
不知怎么的,放下电话,令谦的脑海中突然闪过罗老师身影,这个恬静而有气质的姑娘,在医院里安静地守在虎子身边,目光里尽是关切。
令谦很惊讶自己的脑海会出现罗老师的身影,也许是昨夜小小的惊吓,让他这个单亲父亲心底的愧疚又浮上水面,五年了,虎子身边没有一个母亲般的女性出现,自己再周全,也还是抵不过母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秀莹远在家乡,虽常有问候,却终不及日日陪伴。令谦深感自己失败的婚姻带给彼此的伤害再大,也敌不过对虎子造成的情感缺失。如果未来自己真能遇上合适的人,令谦希望她能够不仅以妻子的身份陪伴自己,更愿意以母亲的身份去对待儿子,很难遇到吧,但令谦愿意等待她的出现。
无以为报
刚接班时,统计学生家庭信息,罗永忆就曾留意过孟与胡的资料。最初,罗永忆只是对这个学生的名字好奇,也和别人一样猜测这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将两个人的姓氏与他们爱情的结晶融为一体。可这个学生资料中母亲那一栏却是空白,每次开家长会,来的也都是他的父亲。
是离异,还是母亲亡故?罗老师心里添了些许的疑惑,但毕竟涉及到个人隐私,她也没有去打听,还是某一天,罗永忆偶然听到孟与胡等几个学生闲聊说到父母离异的事情,这才确定这又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孩子。
上班这些年,罗永忆眼见着学校里离异家庭子女的数量逐年增长。离婚在这个时代已经不足为奇,高中生们也早已不再对离婚、外遇这些字眼谈虎色变。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早已从父母身上学会了这些词语的含义。尤其是九十年代初期,从内陆过来的那批人的子女们,很多人都经历过父母从两地分居,到联系甚少,再到各自安好的过程,也早已习惯跟随其中一方或是在重组家庭中生活。不习惯又能怎样呢,时代在发展,观念在改变,总有一些人不再甘心居于一隅过平淡的一生,总有一些人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寻找人生多种的可能。不是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渴望外面的世界,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同样渴望,欲望的小火苗一旦被点燃,便再也无法轻易熄灭,以或快或慢的速度蔓延着,最终都会发展成燎原之势。
大时代的浪潮波涛汹涌,每个被裹挟其中的人都在主动或被动地做着人生抉择。渴望现世安稳的人坚定不移地固守着眼前的幸福,躁动灵魂无处安放的人义无反顾地寻找下一个灵魂的栖息地。无所谓对错,不过是个人选择罢了,只是,近旁的人难免被这抉择所波及,尤其是孩子。
当班主任时间长了,罗永忆对班里学生的家庭状况也更加了解。也许是内心深处的同病相怜感作祟,她对内陆地区过来的那些单亲家庭的学生格外关注也格外照顾,孟与胡就是其中一员。抛开这些因素,孟与胡也的确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身上的阳光和自信有时会让罗永忆很难将他归于单亲家庭子女的行列。她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父亲,怎样的教育才能让眼前的这个孩子丝毫不见怯懦、孤僻和颓废。直到孟与胡这次意外受伤,罗永忆和他们父子近距离接触下来,才明白为什么教育学书籍里总是强调家长爱与陪伴的重要性。
高三学生只有周日白天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一些住校离家较远的学生嫌来回折腾麻烦,便不周周都回家,罗永忆便利用这个时间隔仨差五地邀请一些不回家的学生去自己家里吃饭,虽然这样不免会让母亲受累,但好在母亲也喜欢热闹,喜欢烹饪,平时就她们母女二人吃饭,母亲的厨艺总不能完全施展,现在有了客人到来,母亲算是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
得知孟与胡的父亲出差还没回来,这个周日,罗永忆也邀请了他去自己家吃饭。学生们凑在一起,聊开了,言语之间难免会对学校紧张的作息时间有所微词,顺理成章的,也就有孩子聊起父母过于严厉,给自己的压力过大,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吐槽起家长。骂学校的时候孟与胡也是眉飞色舞,别人抱怨起家长的时候,他却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同学孙迪问他,“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怕罗老师给你告家长啊?放心吧,罗老师是咱们的人,不会泄露机密的,是不是,罗老师?”
大家都笑了,罗永忆也笑着问道,“是啊,小孟同学,你父亲就没有什么可‘批判’的?”
虎子笑了,说,“当然有,但是比起他给我的,好像又没有了。”
孙迪不依不饶,“孟与胡,我记得你爸妈也离婚了吧,你就不恨他俩?反正我恨???,我爸我妈都再婚了,还都有了新孩子。你们是一到周末回不去家,我是有家也不想回,那是他们各自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在广州没有家。”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沉默起来,罗永忆的心底也泛起一股酸涩。父母离婚的时候,她和这些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虽没有如此强烈的恨意,却也曾有过很多的不理解,也因此陷入过自卑。虽然长大之后,她渐渐理解为人父母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却也始终觉得父爱的缺失是她成长路上不能承受之殇,以至于直到现在,她仍不相信爱情和婚姻,仍不愿意将自己的人生和另外一个人连接在一起,更不用说生个孩子。
“小时候刚知道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恨,我害怕自己没有家,害怕他们俩谁都不管我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们对我还是和原来一样,关于我的事情他们还是一起商量,只是不住在一起而已。我奶奶和我大姑也跟我说,爸妈只是换了一个方式相处,并不影响他们对我的爱。后来我到广州和我爸一起生活,看他又忙工作又忙我,太辛苦了,我实在没有理由再去埋怨他。后来我彻底想明白了,父母不光是父母,他们还是他们自己,也会有烦恼,也会被迫做出一些决定,我们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生养了我们,对他们可以抱怨,但说到恨就太严重了。换作我们自己,要是和他们有一样的经历,未必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孙迪盯着虎子看了半天,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也陷入了沉默。
同样受到巨大触动的还有罗永忆,她很惊讶眼前这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子面对离异的父母、不完整的家庭居然能有如此通透的想法。看来,他的积极阳光是源自于他内心的强大,而这强大心灵的塑造,当然要归功于他的父亲和他的亲人。都说教学相长,罗永忆没想到,在课堂之外,她的学生也给她上了一课。
过了两天,令谦从香港回来了,看着儿子一切都好,听儿子说上周末还去罗老师家里做了客,令谦觉得得赶快找个时间见见罗老师,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了。第二天接儿子下晚自习的时候,令谦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去了学校,门卫不让家长随便进去,他便打了电话把罗老师请到了校门口。
聊了一会儿虎子这几天的状态,令谦才把话题过渡到此次前来的目的。他给罗老师带了两份礼物,一份是香港著名品牌的点心礼盒,另一份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手工作坊出品的纯手工制作的手包。
罗永忆百般推辞无果,妥协道,“这样,点心我留下,毕竟给孟与胡做饭的是我母亲,算是感谢她的。手包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收。”
令谦无奈地笑了,“我们爷俩留个女士的手包也没什么用啊,您还是收着吧,这段时间真是没少麻烦您,我是专程来道谢的。”
罗永忆坚持不收,令谦没办法,也不好强求,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说。俩人互道再见,离开之前,罗永忆叫住了令谦,转述了那天孟与胡在她家说过的话。
“别告诉与胡我跟你说了这些,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父亲,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放心,你做的一切孩子都能理解。你也不用再特意来感谢我,我做的都是当老师该做的,你放心,在校期间,我会好好照顾与胡的,咱们共同努力,让他顺利度过高三,考个满意的大学。”
说完,罗永忆微笑着说了句“留步,再会!”便转身返回了校园。
罗老师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令谦却仍然站在原地。他的内心极不平静,儿子的那些话不曾当着他面说过,这么多年,虽然父子感情融洽,但他一直不确定儿子对他的选择到底持怎样的态度,不确定儿子是否对父母的离异心生怨怼。现在他完全明了了,原来,那个他眼中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早已自己消化了来自家庭的苦,留给了他父子天伦的甜。他感谢儿子的懂事,也感激罗老师的善解人意。
儿子的理解他可以回以加倍的父爱,可是,对罗老师的人情真是缺欠越多了,令谦看了看手中没能送出去的手包,无奈地笑了,没办法,只能有机会慢慢还了。
那个影子
大学时代的孟令超画过许多不同年龄的人,那时候的他专注于借助纸笔、光影勾勒出那些人脸上或深或浅的纹路,偶尔抬头看向端坐在那里的模特,他的脑海中也曾有过些许的闪念自己到他这年纪会在何地做些什么,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时光从来都不是在想象中流逝的,无数个不经意的闪念连缀起分分秒秒、日日月月,还来不及思考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新千年到来时,令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转眼间,来天津已经四年了,这四年,令超觉得自己一脚才踏出校园,一脚又迈进了社会大学,这所大学教给他的东西远比之前几年所学的更为复杂,也更加不好掌握。
四年前,熬过了艰难的初期培训,令超以优异的成绩被聘为博物馆的正式员工,拜行业内知名油画修复师陈继源先生为师,成为天津博物馆油画维护修复小组的一员。同宿舍的陈耀祖也成为他的同门师弟。相比于古画修复专业出身的陈耀祖,令超在油画修复方面基本是白纸一张,仅有的一些知识也是应聘前夕在图书馆恶补出来的。培训期间,他不记得自己熬了多少个夜,在那间小小的实操房里对着做旧的古画拼命练习技法。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职业选择产生了怀疑,创作和修复完全是两个方向,当初阚教授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并不完全理解,现在他真的感受到其中的不同,之前所学的那些绘画技巧,在此时此地发挥空间实在有限。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拿着那些陌生的工具,像一个自行车修理工一样,刮剐蹭蹭,粘粘补补。
好在重新高考的那段经历让他早就明白勤确能补拙,令超这个“笨鸟”凭着一股不甘人后的劲头,拼命挥着翅膀,终于在培训后期追上了陈耀祖等人,没有掉队。而同批招来的在培训结束后真的有七个人被淘汰了,其中不乏名校修复专业出身的人,看着他们拎着行李垂头丧气地走出宿舍楼,令超再一次感谢努力的自己。
陈继源先生后来告诉他,招他到自己门下,一个是看中了他在色彩运用方面敏锐的直觉,他总能在众多颜料中,迅速而准确地选出所要使用的颜色,综合其干燥后的色泽,比例恰当地调配出符合原画的色彩,这个技能很多修复专业的学生要练上一两年才勉强过关,令超却游刃有余,他谦虚地将其归结于天赋,实际上这也得益于他上学时候刻苦努力得基本功训练。陈先生当面明白这一点,他招令超的第二个因素就是看上了这孩子的刻苦,那种瞬间入定的专注,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钻劲儿,是油画修复师必备的素养。
四年下来,令超跟着师傅完成了多幅名画的修复,因为还没有完全出师,按照规定,他还不能独立进行画作修复。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给陈师傅打下手,或是做一些局部的小范围的修复。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是辛苦而枯燥的,甚至是日复一日机械的重复,有时候对着一个坏处他要连续好几天操作着同一道工序,但每当一幅画完好如初地出现在眼前时,他都会心生一种莫大的满足感,也渐渐地找到了这工作的意义,如果能给残缺以完美,能给死亡以新生,那么所有的付出也都有了价值。如果说,创作一幅油画是站在时代之巅,用画笔作为号角呐喊着时代的口号,那么修复一幅画就是穿越时空隧道,用黏胶、刮刀、颜料粘连历史的碎片,让观赏者与画作者隔空对话。
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出意外地话,再过个一年半载,令超就能正式出师,独立进行小幅中等破损画作的修复工作了。到那时,他就有机会去国外进修,学习更多的专业知识和修复技巧。四年的蛰伏,在修复室的小小天地里,令超搏出了自己的未来。
然而世间的许多事,并不似眼前的工作一般只要努力就有成长甚至成功的机会,比如缘分,比如爱情。不知不觉间,令超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好像人一过了三十岁,时光的流逝就格外迅速起来,好像刚过完三十岁生日,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岁就接踵而至。三十岁以后的时间不再以分秒计算,而是以年为单位,迅速闪过。
四年下来,同宿舍中韩童率???先结了婚,他也是一开始报道的时候就有女朋友的,只不过那时候工作还没定下来,不知道是留在北京还是返回天津老家,在成为正式员工的一年后,韩童结了婚,如今孩子都已经一岁多了。陈耀祖老家有个女朋友,这些年分分合合,也不知道要纠缠到何时。宿舍里最小的王海洋也在相了无数次亲后,找到了一见倾心的伴侣,俩人正处于热恋之中,准备再过个一年就结婚。只有令超四年当中,既不相亲,也不恋爱,孑然一身地过着宿舍、食堂、单位三点一线的生活。
王海洋说,“小孟长得好,家庭条件也不差,也许是眼光太高,我这样的都相过那么多次亲,小孟挑剔也正常。”
韩童说,“话虽这样说,可是,咱们超儿根本也不去相亲啊,我媳妇单位好几个不错的姑娘想要介绍给他,他老人家根本不去看。”
陈耀祖说,“难不成他老家也有旧相好,旧情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