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在令超辞掉工作学画画这件事上,喜兰是不同意的,她知道丈夫为了办那个工作有多为难,凡江半辈子都没求过人,这次为了儿子豁出去一张脸皮,可令超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要辞了这工作,理由是学什么画画?!

凡江的意见是,如果孩子真的想去,就试试吧。孩子大了,有自己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喜兰委屈,说,我还不是心疼你,你为了办那个工作求了多少人,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怎么老了老了这么惯孩子呢?

凡江笑了,说,我知道,我都知道。那我问你,如果不是因为心疼我,你让不让他去?咱们已经有一个孩子留下遗憾了,令超这块,随他去吧。

喜兰不做声,却红了眼眶,半晌,长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安营扎寨

虽然令超学美术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但刚办好教育局的离职手续,这事儿就在小范围内传播开了。孟家的邻居、喜兰的那些老姐妹以及凡江单位的同事,都觉得这两口子疯了.他们不太明白,一向本本分分、做事稳妥的孟老师和古大姐,怎么会纵容孩子如此异想天开。

在那个年代,谁家孩子有个稳定的工作,简直太值得周围人羡慕了。在职工家属区,孟家一直是令人羡慕的对象:大儿子是机床厂正式职工,跑运输每个月除了固定工资还有一些额外的收入,媳妇漂亮,儿子可爱;大女儿更了不得,省师范的大学老师,多有出息;老三令美虽然最近遭了些事儿,但毕竟是市百货大楼的正式职工,每天穿的体面,挣得也不算少,人也漂亮;小儿子给教育局领导开车,虽然不是正式职工,但时间长了,和领导处好关系,再加上老孟在县教育口这么多年攒下的人脉,转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有的人家解决一个孩子的工作都难,老孟家四个孩子却几乎都解决了,简直是太令人眼红了。再加上凡江和喜兰人品又好,周围邻居谁提起老孟家不竖起大拇指。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外人眼中本分的、幸福的、甚至可以算得上幸运的家庭,居然出了个异类,学画画!而且还是辞了教育局领导司机的工作去学画画,要当什么画家,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画家是谁想当就当的?再说,画家是干什么的,谁知道?

喜兰和凡江虽然答应了令超的请求,但他们二人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教育局领导说了,只要再干两三个月,平稳度过,令超的工作就能转正。可是这外人眼中唾手可得的“肥差”,却被令超随手扔了。喜兰担心的是,令超这孩子从小就“驴”,到现在也不十分定性,谁又能保证学画画、考美术不是他一时间心血来潮呢?倘若过段时间,又变卦了,上哪再去找之前的工作呢?到那时,可真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凡江担心的是,令超一时兴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他托熟人打听过,那些好的艺术院校招生的人数非常少,有的学校甚至是万分之一的比例,有些孩子专门学了多少年都考不上,令超这样从没系统学过的,能考上么?人家还说,考美术也要考文化课的,虽然成绩要求不像其他专业那么高,但也是有要求的,就令超过去那成绩,能行吗?

两口子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但已经无法挽回的决定。能怎么办呢,答应令超的当天,他就去单位把工作辞了,现在木已成舟,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喜兰把令超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超啊,妈和你爸现在都有点儿后悔答应你学画画了......”

话音未落,令超“蹭”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嚷嚷,“不都说好了吗?咋还带反悔的呢?!”

喜兰一把将令超按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立,大声说,“你看看你这样,我们能放心让你学画画?!从小到大,就没好好听过大人的话!我们是后悔,但还没有反悔,你要是再这么驴行霸道的,我和你爸就真反悔了!”

令超闻言,把到嘴边的不满又憋了回去,小声嘟囔着,“反悔也没用,工作都辞了,不学画画也???没地方去了。”

喜兰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爸之前为了给你找工作,求了多少人,赔了多少笑脸,你这么大个人了,也该知道你爸的性格,让他求人办事,多难!要不是看在你爸是个实打实的好人的份儿上,那些人能答应你爸?现在你说想画画,眼瞅着要转正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可是,令超,工作你可以随随便便丢了,但是你爸为你付出这份心,你不能丢了。你要是真想学画画,你就给我,给你爸,给你自己,好好学!你要是再像过去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个长性,以后你的事儿,我们都不会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令超不再说话,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又低下头,眼圈一热,偷偷垂下两滴泪来,半晌,他小声说,“妈,你俩放心,我这回肯定好好学。”

既然要好好学,就得赶紧行动了。令超天赋有余,但未经过系统培训,对于艺考那一系列事情实在是不太了解。好在令如在大学当老师,在得知弟弟想要考美术后,她赶紧联系了师大美术学院的江老师,给出出主意。

江老师说,像令超这样没有任何训练基础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到专业艺术院校下面开设的培训班去突击,如果真的有天赋,突击几个月,没准儿还真能行。根据最近几年美术生的培训成果来看,离家最近、效果最好的,应该算是鲁美开办的艺术辅导班。

事不宜迟,在打听好鲁美辅导班的收费情况和上课时间后,令超第一时间收拾好行李,独自一人前往省城和大姐汇合,在令如的陪同下,坐了一小天的火车到鲁迅美术学院报名。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只是,因为家在外地,令超学画期间必须得住学生宿舍,学院条件有限,除去美院的正式学生,留给这些外地过来培训人员的住宿空间就小得可怜,之前八个人的宿舍,现在要挤下十个、甚至还有十二个人的。令如带令超去看宿舍的时候,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是担心令超休息不好,熬坏了身体,再一个也担心从小自在惯了的弟弟吃不了这份苦。可令超看了眼宿舍,却笑着说,“人多也挺好,热闹,大家互相切磋呗。”令如看他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稍微放心了一些。

安顿好令超后,令如就要赶回学校上班去了,在离开之前,她把一个装满了钱的信封塞到令超手里,“拿着,画累了就买点儿好吃的改善改善伙食。”

令超躲闪着不肯接,嘴里说道,“咱爸咱妈都给够我学费和生活费了,我钱够花,你不用再给我了。”他知道,姐姐虽然是大学老师,但是刚上班没几年,挣得远不如外人想的那么多,这些钱还不一定是她怎么省出来的呢,自己哪能随便收着。

令如一下子拽过令超的手,把信封往他手上一放,说,“穷家富路,在外面用钱的地方比你想象的多,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再说,你头一回离开家,吃穿上再亏着自己就更容易想家了,姐每个月都发工资,自己一个人,也花不着什么钱,等你以后成了大画家,再连本带利的还给我还不行吗?”

令超拗不过,只好收下钱,笑着说,“大姐,我这回肯定好好学,你放心,你告诉咱爸咱妈也放心。还有,你不用惦记我,你要是没啥事儿就去看看二姐,咱家我就担心她。”

令如鼻子一酸,却还是忍住了,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小人儿不大,想得还挺多,你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二姐那边不用你操心,有我们呢,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好好学,咱家人等着你出息呢!”

回程的火车上,令如感到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不用爸妈费心,自己已经把弟弟安顿好了,长这么大,也终于能给父母分忧,能给家里帮上些忙了。沉重的是,这几天和令超独处的时候,听他说起了为什么突然决定要画画,那是他始终没有对父母说起过的理由。令如觉得,自从孔立新出事后,自己这对过去无忧无虑的弟弟妹妹,好像都一夜之间长大了,这成长是被迫的,是带着撕裂的疼痛的。过去在家,她总是站在父母一边,抱怨令美和令超不好好学习,不懂事。可现在,她倒是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没有被迫、没有长大,只有过去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他们。

令如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村落和旷野,竟有些恍惚,二十多年的人生也如窗外的景象一般倏忽而过。曾经滚在一个炕上嬉笑打闹的兄弟姐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大人的身份闯荡社会、为生活和前程奔波忙碌了呢?童年的记忆还那么清晰,那段无忧的岁月却早已无法折返,年华在每个家人的身上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烙印,值得安慰的是,一家人始终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大姐离开后,令超开始了一个人的闯荡。在画班,他第一次知道,居然有这么多人喜欢画画,想要走上职业学画之路。这些人中有从小就拿起画笔的“老江湖”,也有艺考多年的“老油条”,像他这样完全没有学画基础的人,是独一份。这回,他终于知道,他给自己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但他完全没有后悔之心和退缩之意。来都来了,学呗,学不好还学不坏么,考不上是正常,能考上就是赚了,这买卖,稳赚不赔,划算!

令超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个好心态,这足以让他在鲁美画班心无旁骛地安下营,扎下寨......

艺考之路

后来,人到中年、小有成就的孟令超在接受一家美术杂志采访的时候,被问起自己的,他才发觉,那段当时并不觉得多苦的画班儿生活,如今回头去看,竟是那般匆忙且无望。

画班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确定自己能否考得上理想的院校,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如此这般换来的未来在何处,或者说,能否换来一个称心如意的未来,为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和想象中的未来,每一个人都铆足了劲儿往前奔。

鲁美画班请的老师都是本校各专业里教学能力极强的那些人,他们更了解艺考的规则,也更擅长在短时间内帮助这些学生掌握应试技巧,当然,教师的努力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要靠学生的天赋和艺考前的努力。

那个年代,画班的老师是不给学生分等级的,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报班,初级、中级、高级,全按自己实际情况来,教师只负责讲课和点拨。令超给自己报的是中级,他觉得自己虽然从没系统地学过,但怎么着也算画什么像什么。但是进入中级班刚刚一上午,他就发现,自己的盲目乐观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愚蠢的自大,喜欢和专业完全是两码事,那些专业的画笔型号他完全分不清,更不用说专业的构图。他看着身边那些学生从容地切换着不同型号的画笔,在画纸上简单几笔就勾勒出那些复杂的石膏像的轮廓,挫败感一下子侵袭上来。

中级班素描老师看着笨拙地捏着画笔且一筹莫展的令超,不停地摇着头,说,“孩子,你要是一点儿基础都没有,还是从初级学起吧,画画这事儿来不得半点儿投机。”

一语点醒梦中人。令超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从决定学画画,到来鲁美上课,他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凭着一时兴起,凭着一腔孤勇,他真的以为能在课本上花个花鸟、漫画就是个画画天才了,真的以为一个毫无基础的人,突击几个月就一定能够跻身到那有限的录取名额中,简直可笑得离谱,滑天下之大稽!

当天中午他就到报名处提出要换班。当时鲁美画班是按照学生自己想上的课节数卖票的,一节课十块钱,交钱换一张票,想上多少节,就买多少票。令超把手里还剩下的九张中级票都化成了初级的。

在初级班,虽然难度降低了,但也不是完全从零开始,但最起码令超凭着那一点点天赋勉强还应付得来。后来想起这段经历,孟令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厚着脸皮坚持下去的,他至今还记得初级班的老师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用写字的姿势握着画笔,在画纸上旁若无人地挥毫,嘴角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踌躇满志。现在想想,他真是感谢自己当年的无知者无畏,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人生。

在画班的日子,是令超二十年来过得最充实的时光。他从未感觉到时间如此不够用,每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简单洗漱、随便吃口饭,就直奔画室,一画就是一整天,午饭也是匆忙解决。有时画着画着整个人如入定一般,还会忘记???吃饭。每天晚上他都是最后几个离开画室的,那时候画室打更的是一个姓李的大爷,每天晚上十点左右,他都会扯着嗓子在画室的走廊嚷嚷,“走了走了,要上锁了,快回去睡觉吧!明天再来!”许多年后这声音还在令超的梦里响起过。

废寝忘食地穷追猛赶,半个月后,令超终于收获了老师的第一次表扬。虽然那表扬现在看来鼓励的成分更多,但对于彼时的孟令超来说,简直如获至宝。说来惭愧,活到二十岁的年纪,孟令超才体会到被肯定的喜悦和成就感。从那之后,为了持续获得这种满足感,他更加用功了。

那段时间,他了解到了艺考生的真实生活。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考生,年纪大都比他大,一部分人艺考经历丰富,其中一个叫孙铭的,一心要考浙江美院(后来的中国美院),已经失败了四次,这是他在鲁美画班待的第五个年头。和令超他们聊起这段经历,他自我解嘲地苦笑着说,“第一年和我一起考的那些人都毕业了,我这边连浙美的门还没跨进去呢。 ”

令超想问他如果这次再考不上还会不会继续从头再来,可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段时间在画班过的日子,让他觉得,每一个为了理想而全力以赴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他们真的都曾努力过。自己不该问,不该那么残忍。何况,自己比孙铭差远了,哪有资格去窥探人家的心理。

也是在那段时间,他看到了过去安逸生活之外的人生百态。画画这件事在过去的令超看来,很简单,就是一支笔、一张纸就能完成的事儿。可真的投身其中,他发现,画画真的是个烧钱的艺术,随着学的内容增多,画笔、画纸、颜料,哪一样都需要花钱,只要你很努力,这些东西就消耗得很快。班上有些同学为了省下钱买颜料,一天只吃一顿饭。

和这些人相比,令超算是幸运的,父母定期给他寄生活费,数目不算小,哥哥姐姐也时不时会给他寄来一些钱,美其名曰“改善生活”。他不用从牙缝中省钱学画,但面对着来自家人的这份支持,令超却觉出了压力和责任感,那是过去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在给家人写的信中,令超讲着自己在画班的见闻,说着那些失败多次依然不悔的同学,说着那些省吃俭用只为坚持到底的同窗,他让父母放心,自己一定混出个人样再回去。人长大真的是瞬间的事,孟家的人谁都没有想过,小时候那个随时随地撒泼打滚的“毛驴子”,有一天会独自在外为了理想而打拼。虽然有些道理迟到了许多年他才懂,但懂了总是好的。

喜兰很心疼儿子,隔三差五会寄去一些容易保存的吃的,并在信中告诉令超不要太省,只要他好好学,家里砸锅卖铁也会供他。

也许真的是有天赋吧,在初级班学了两个月后,令超仿佛开了窍一般,画技突飞猛进,在老师的建议下升到了中级班,作品还被老师当做范例进行讲解。

当那些绘画工具不再陌生,当那些专业术语不再如咒语一般难懂,令超的画班生涯接近了尾声,所有的学生都要开始迎接艺考了。第一项工作就是报考,令超他们需要搜集各个美术院校的招生简章。主要是以写信的方式,给心仪的学校写申请信,向校方索要招生简章。随申请信一同寄去的还有自己专业作品的照片,素描或是色彩。只有校方觉得你画作尚可,审核通过才会给你发招生简章。而且,寄信的时候,还要附带一个贴足了邮票的信封,对方才不会免费给你邮寄招生简章。

那段时间,令超和画班的学生们都在忙着这些事,大家一起搜罗着小道消息,根据以往的招生情况猜测着每个学校今年的录取比例。同时挑选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拍照、洗照片、写申请信,寄送。一阵忙碌之后,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

除鲁美之外,令超还申请了浙江美院和中央工艺,幸运的是,他都收到了回函。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考自己最熟悉的鲁美,毕竟在这里待这么久,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