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美!孩子!喜兰和令如冲进了房间,却看见令美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令如冲到床边,试试鼻息,又摸摸妹妹的额头,冲母亲说,“都是汗,赶快送医院!”
凡江和令超也冲了进来,令超蹲在床边,凡江扶起女儿,放到令超的背上,一家人要往医院冲。跑到楼下,恰好遇上了令谦,他直接从厂里开车过来,还没等上楼,就看见了一家人紧张地往外跑,尤其是看到令超背上的令美时,他心里一惊,正要询问,喜兰冲他喊,“快开车,送你妹上医院!”
等令美再次醒来时,她看见床边围着一圈人,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姐姐、令超,还有单位的胡月和小新。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看见她醒过来,灰暗的脸上都现出了一丝光彩。
“小美,你可醒了。”令谦说道。
“姐,你吓死我了!”令超哭了出来。
“小美,都过去了。”令如说着,声音颤抖。
“令美啊,妈回家给你煮小米粥去,煮得黏糊糊的,再加两个鸡蛋,你最爱吃的。”喜兰抹了一下眼角的泪,微笑着说。
令美看到母亲已经塌下去的两腮和已经掩盖不住的花白头发,大声哭了起来。床边那一圈人,也都再难以抑制情绪,随之落泪。
凡江轻抚着女儿的头,喃喃地说,“哭出来就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几天之后,令美出了院,又过了两天,她重新回到了单位。
虽然卖起货来还是和之前一样麻利,但大家都看出了她的不一样。过去那个喜欢说话,笑起来恣意欢脱的孟令美不见了,如今的她只有在卖货的时候才说很多话,其他的时候,都是安静地站着,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
在市里,胡月一直陪在令美身边,她担心这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再有什么闪失,令美总是微笑着说,“月姐,我没事儿,上次也只是个意外,医生不是说我就是好几天没吃饭,低血糖吗,没事的。”可胡月记得,令如姐回省城上班前拜托她照顾令美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说过,当时医生说的是,再晚来五分钟,人就没了。
胡月基本上是全程见证令美和孔立新爱情的人,所以见到自己好朋友如今这样,她的心痛不比孟家人轻一分一毫。
喜兰和凡江天天打电话到令美的宿舍,怕令美烦,她们找的都是胡月,从胡月那里老两口打听着自己女儿的消息。
在令美回去上班一周后的周末早上,喜兰出现在了令美的宿舍。她拿着两张火车票,对令美说,“妈带你出去走走。”
票是去往孔立新出事的那个乡的,喜兰带着女儿重走了一遍孔立新当初走过的路,在那个出事的山道上,喜兰轻抚着女儿的背,说,“丫头,和小孔好好,告了别,继续好好活。妈希望你放下,但不希望你忘记,小孔是个好孩子,你该记得他。你该带着他那份好好活下去。”
一路上,令美都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此时,望着坡下的土路,想象着孔立新最后时刻的样子,令美终于放声悲哭起来,在那个平时几乎没多少行人经过的山道上,令美的哭声一直传到坡下,传向天际。
喜兰站在一旁默默流着泪,她在心底说,“小孔啊,阿姨把令美给你带来了,你俩把没说完的话都说说吧,这辈子说不完,下辈子继续说,阿姨下辈子还把女儿嫁给你。”
弃车从艺
孔立新去世这件事带给孔家和令美的是蚀骨的痛。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总会安慰身处其中的人:节哀,时间会治愈一切。
可是,亲历者知道,那挨过去的分分秒秒会拼凑成一件皇帝的新装,虚无地覆盖在自己的身上,所有人都默认它可以遮掩一切哀伤的过往。可阳光之下,所行之处,所有人都明了,那千疮百孔并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一个又一个随时随地会隐隐作痛的疤。
你不能说安慰者是虚情假意,只是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喜兰知道,纵使她再心疼女儿,纵然她想尽一切办法开导女儿,所有的痛苦还是需要令美自己扛。身为母亲,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无力过。小的时候她不信命,失学的时候,她只怨生不逢时,可现在,她只盼望着,从这以后,否极泰来,命运能对自己的孩子好一些。
孟家还有一个人因孔立新的去世受到了触动,那便是令超。
高中毕业后,令超没有考上大学。其实,要不是母亲逼着,他可能连高中都念不完。和大姐不一样,他对那些书本上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令超小时候的顽劣在上学之后有所收敛,或者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兴趣点有所转移他喜欢上了画画。
上课的时候,他比班上学习好的那些同学还要安静,手里握支笔在课本上不停地涂涂画画,不了解他成绩的人乍一看,还真以为他是班上最刻苦的那个。他在所有学科教材的空白位置上,都画满了“插图”。从语文课的李白,到数学课的祖冲之,再到生物课的花鸟鱼虫,别说,画的还真好。
班上同学也知道他这个特长,有时也求他给画个画像,或者给哪个讨厌的老师画个夸张的漫画。画画是令超消磨课堂时光最好的方法,也是他在班级中获得成就感的利器。但他从没有想过在这方面有所造诣。
一切需要坐在课堂里认真去学的,他都不喜欢。他喜欢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是他所追求的。从小到大,母亲虽严厉,但也不过分苛责他们兄弟姐妹的功课,在那个时代,学习与否全凭自觉。令超曾和令美嘀咕过,父亲是老师,母亲也是个聪明人,按理来说,这个家里,不应该只出大姐令如这一个大学生。后来俩人得出了结论:父母的学习基因传女且只传一女。
高考的落榜完全在令超的意料之内,他很快便接受了从一名高中生到一个待业青年的转变。每天该吃吃,该睡睡,看杂志照样乐得忘乎所以。
虽然喜兰和凡江也对小儿子的成绩不抱太大希望,但看到高考成绩后,还是上了几天火。尤其是喜兰,一看到令超那副没心没肺、事不关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告诉他,不要在我眼前晃,自己出去找点事情做,只要不杀人放火、违法乱纪,怎么都行。
令超自知理亏,也不生气。从那以后,白天他还真不在家待着了,找上几个同样落榜的难兄难弟,在县里四处游荡。他们最常去的是县郊的一片林子,最开始就是散心,随便摘点儿野果子图个乐呵,后来这伙人中一个叫刘冬的,从表哥那里弄到两把气枪,神秘兮兮地给令超他们看。从那天起,这伙人又开始迷上了用气枪打麻雀。
那个年月,气枪的管制还没有那么严,这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往郊外有林子的地方跑,一片林子的麻雀打的差不多了,就换一个。这几个人当中,属令超的枪法最好。说来也怪,他从来没练过,第一次拿起气枪,刚学会怎么摆弄,上手几下,就打下来一只麻雀。
每次打的麻雀,几个小伙子分了,拿回家炸了吃。喜兰最开始看到儿子拎回一大串麻雀着实吓了一跳,追问半天,知道原委后,就随他去了。她也清楚,虽然令超这孩子不那么立事,但坏事还是不敢做的,何况凡江???托老朋友给令超找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喜兰便也不再盯着儿子。
在林子里逛久了,令超发现大自然可真漂亮。尤其是当时正值初秋,树林犹如一个天然的调色盘,将绿、黄、红、棕各种颜色揉在一处,出奇的和谐,累了往地上一躺,那调色盘上又加上天的蓝,漂亮极了。打那之后,令超早上出门除了干粮,还把画笔和画本也带上,晃悠累了,就坐树下画画,画林子、画鸟雀、画伙伴,也画云。
在外逛荡快一个月的时候,凡江让令谦带令超去办车本。又过了一个月,令超的工作办下来了给县教育局领导开车,临时工,干好了有机会转正。
早在大哥当司机后,令超有一段时间总缠着大哥教他开车,令谦拗不过他,就在没事儿的时候把大卡车开到空旷的路上,带着令超练。
令超在学习之外的任何事上都颇有天赋,开车也一样。高中没毕业他就会开了,只是没有证。现在证办下来了,工作也到手了。就这样,令超告别了那几个一起游荡的伙伴,穿起衬衣,给领导开起了小车。
令超去单位报道那天,凡江也去了。工作是他托教育局的老朋友给办的,儿子第一天上班,还是要跟着去寒暄一下的。一路上,凡江嘱咐令超要好好干,要认真,给领导开车马虎不得,争取早日转正。
令超哼哼哈哈地答应着,转不转正他可没想那么多,有工作就先干着,要是干一段时间不开心,没准还不干了呢。
后来二姐谈了男朋友,见了孔立新,令超突然觉得当兵也挺好,琢磨着以后再征兵,自己也可以去试试。
令超很喜欢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二姐夫的人,虽然他俩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令超发自内心地崇拜小孔,这种崇拜与对父亲和大哥那种尊敬不同。他看着孔立新,就会想,同样是衬衫,人家穿在身上就像个文化人,可自己穿上,就是个纯纯的司机。人家一来家里和父亲聊天,说的都是报上的国家大事,从小到大,父亲和自己说过的话,好像都没有和孔立新说的多。
孔立新的去世,让令超也实实在在地恍惚了一段时间。年纪尚轻的他,在看到孔立新遗像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身边认识的人,早晚有一天都会离开自己。生离也好,死别也罢,最后的最后,大家都不会再见面。而某一天,自己也会像孔立新那样,与这个世界告别。孔立新虽离开,却留下了一个被救下的生命,那么自己呢,万一也是以突如其来的方式不告而别,自己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呢?
那些天,看着二姐以泪洗面、魂不守舍,看着父母迅速衰老、忧心忡忡,令超仿佛也一夜之间长大,他开始思考关于生死的问题,开始考虑人生的意义。
在令美状态逐渐恢复的日子里,令超心里也渐渐萌生了一个有关未来的念头学美术,去专业院校学美术。
这个念头,是慎之又慎的偶然。他设想过好多个自己可以追求的未来:司机工作转正,成为教育局正式员工;和兄弟合伙做生意,卖服装或者磁带;等工厂招工,做一辈子的工人……直到他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幅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还有其他可能。
那是一幅画在毛玻璃上的油彩画,画的内容是郊外那片林子,茂密的树,遍地的花,一丛丛的草,还有蓝天白云以及飞翔其中的鸟雀。令超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他看着林中之景特别有感觉,就用铅笔在纸上画了草稿,回家之后倒腾出上学时用过的油彩颜料,在一大块长方形的毛玻璃上一挥而就。他很喜欢那幅画,就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母亲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过,也说好。
令超看着那画,问自己,可不可以把画画真真正正地学起来?可不可以试着把爱好变成事业?答案是肯定的。
当天晚上,他就和父母郑重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辞掉现在的工作,去画班报名,学画画考大学,成为一个职业画家。
喜兰被儿子这番话弄懵了,前段时间孔立新的去世、令美的悲伤欲绝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暂时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这又一桩变故。
凡江倒是听明白了,没有说话,也看不出表情,他像是在消化令超这番话的内容,又像是在思考该如何答复。末了,他说,我和你妈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