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凡江把女儿领到外面散心。凡江说,等你有一天自己成了母亲,你就理解你妈妈今天的做法,她是舍不得你。令如不解。凡江说,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掩饰心里的真实想法,越是激烈越是不讲道理,就代表她越想否认对你离家的舍不得,只不过你妈不善于表达感情,只能这样跟自己较劲。令如问,那我应该怎么做?凡江回答,随她去。

喜兰的较劲在一家三口到了省城之后,渐渐消退。她开始高兴,开始自豪,为能借着女儿的光在省城的街道、在大学的校园随意逛逛而骄傲。尤其是在省第一师范大学的校园中,令如觉得母亲仿佛变年轻了,和自己差不多年岁,她对一切都好奇,甚至是校园里那些柳树,只因为它长在师大的校园内,母亲就对其青睐有加,这让令如哭笑不得,又觉得母亲十分可爱。

在经过一栋建筑的时候,喜兰问令如,这里让进不?令如抬眼一看,建筑正面的房檐之上有“图书馆”三个大字,她想起父亲之前和自己说过母亲和父亲之间那些借书往事,说了句,我进去问问。

一番交涉后,虽然最终还是因为“非本校师生不能随意进入图书馆 ” 的规定 ,喜兰和女儿的图书馆遗憾地擦身而过。但令如还是叫来了校门口的照相师傅,给一家三口、父母、以及母亲自己在图书馆前拍了照片,并且在自己入学拿到学生证后,郑重地在馆内阅览室的书架旁拍了张照片,连同之前那几张一起洗好寄回了家里。

这些照片她自己也留了一套,夹在日记本里。她很爱看母亲那张单人照,过去她总把母亲当成母亲,顶多当成一个劳动妇女。可是,这张图书馆前的照片,却让令如感到震撼,母亲是个女人,是个曾经是女孩的女人,她也有过年轻的岁月,有过青春的容貌,有过簇新的理想,可是,生不逢时也好,造化弄人也好,母亲成了母亲。

这种震撼,在父母离开后,她在宿舍中打开母亲收拾的行李箱后有过一次,那些当初被母亲赌气甩出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整齐地叠进箱中,令如的心情复杂的如同那层叠的折痕。

令如从母亲略显拘谨和羞涩的笑容中,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虽然母亲更年轻的样子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是现在,看着这张照片,母亲隐约可见的白发,清晰可辨的皱纹,都不是衰老的痕迹,而是她年轻过的证明。那一瞬间,令如很想哭,在刚入学没多久的这一瞬间,她格外想念母亲。

喜兰在收到女儿寄来的信件和夹于其中的照片后,立即拽着凡江一起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女儿用文字记录着大学生活,那些文字连同喜兰之前所见过的师大草木、楼宇变成一个个生活片段,在她脑海中上演,朝气蓬勃,活色生香,热闹非凡。

喜兰摩挲着那几张照片,不愿放手。在那之后的好多天,喜兰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台灯下看那照片。她会看着那张自己和凡江的合照出神,当年,她和凡江的缘分离不开县中学图书馆这个无声的媒人,遗憾的是那时候没有机会留下一张这样的照片,来证明那段仓惶又自卑的岁月。

她会看着一家三口的那张照片微笑,许多年前,自己从凡江手中接过那县一中图书馆的书,又可曾想过会有儿女成群的今天,自己和凡江是怎样从那样小的两个顽童一路长成自卑又自信的青年,又是怎样结为夫妻,变成相濡以沫的伴侣,时光啊,太神奇了。

更多的时候,喜兰会把自己以及女儿的单人照摆在一起看。昏黄的灯光下,自己和女儿的脸庞略带朦胧,却又更加相像。在女儿的眉眼间,喜兰仿佛看到了旧时光中的自己,一路奔跑、一路或哭或笑,姿态渐渐矜持,表情渐趋含蓄,时空转换中,当年无知无畏的大脚少女已经长成了另一张照片中的沧桑妇人,而她的灵魂、她的理想似乎又脱胎出一部分,塑造了照片中女儿的模样。

自己今生未能继续的求学梦在女儿的人生中得以延续,在那一刻,除了获得一种莫大的宽慰之外,喜兰豁然参透了生儿育女的真谛:原来,结婚生子,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这一辈又一辈、一代又一代的血脉传承中,也许还有着理想的未完待续。

至亲血脉中延续的不仅仅是基因,还有可能是上一代的执念、遗憾和希望,当血脉塑成人型,当新生命脱胎而出,执念会淡一点,遗憾会少一点,希望永远都在。只不过,这种转换与传承不是自私的、强制的,而是毫无征兆、潜移默化的,老一辈从未要求,小一辈却有可能早已踏上了前辈的来路。

当年,在图书馆和凡江同行时那种相形见绌的自卑,如今早已被淡忘,取而代之的,是想象女儿在校园的院落楼宇间穿行的自豪。 喜兰很庆幸,在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年根植于自己心中的愿望的种子,在令如的人生中发芽开花。 曾在某段时光中薄待过她的岁月,终于还是给了她不菲的补偿,她很知足。

静待爱情

令如读大学的年月,全国刚恢复高考没多久,有好多已经参加了工作的人,又重新争取到了机会,进入到象牙塔中开始全新的生活。像令如这样正常年纪一路按部就班地读到大学的,实属幸运儿。因此她自己也十分珍惜校园时光。

整个大学期间,令如没有缺过一节课,每节课都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认真地听讲、做笔记,下课也经常围着老师问来问去。课余时间,图书馆便是她教室外的另一方天地,专业书、课外书,超出高中图书馆好几倍的藏书为令如打开了奔向更广阔世界的大门。废寝忘食的学习、如饥似渴地阅读,是她拥抱大学生活的方式。

系里像她这样用功的学生不在少数,或者可以说,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基本都是这样求知若渴。毕竟,很多人在入学前都走过了一段艰难而无望的岁月,考上大学对于他们来说堪比重生。无论过去他们是学生、工人,还是农民,无论曾经的岁月中,他们被定义成哪一类人,在大学校园中,在知识面前,他们是平等的。这种平等和自由的环境给了所有人崭新的视野和无限的可能,谁都不想辜负这个机会。

化学系的女孩不多,全系一共二十五个人,算上令如只有六个女生。男生当中还有许多老大哥,令如在系里算是个小妹妹,很受大家的照顾。这让她有一种和在家完全不同的体验。在家的时候,虽然上面还有哥哥,但大哥成家前也经常在工厂里忙,不太顾得上家里,结婚后就搬出去单过,回来的次数也有限。在家中,令如颇有长姐之风,不光能帮父母分担家务,还能帮弟弟和妹妹处理纷争、拿主意之类。习惯了凡事帮别人分担、凡事先为他人考虑,年轻的令如,逐渐形成了大气成熟的气场。

可到了大学,令如发现无论是在寝室还是在班级她都是最小的,大家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是用她之前对自己弟弟妹妹的口吻,这让她觉得很有意思,总想照顾人的她竟然没了用武之地,一时之间真???有些适应不了。

化学系的老大哥们对这六个姑娘都十分照顾,大一的时候就分好工,每天自己打热水的时候,都给六个姑娘分别带上一壶。整个大学四年下来,令如几乎没自己去开水房打过几次水。至于系里大扫除、扫雪这类的活,就更不用姑娘们插手,全都被男同学们包了。

女孩子们过意不去,就想着干点儿什么来表达感激,想帮着洗衣服、洗被罩均被拒绝,就只能隔三差五的买些点心水果的分给男同学们。这对男生们来说,真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令如学校的学生,家庭条件特别好的不多,每个人每个月的生活费有限,得算计着花。男生饭量又大,有时候一个算计不到,月底就出现了亏空,上顿不接下顿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女生们的粮食供给真的帮了他们大忙。班长曹非大哥曾笑着说,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帮谁。

无论是谁帮助了谁,大家都在付出,也都在被付出。整个化学系十分和谐,像个大家庭。同学们经常笑说,这是纯纯的革命友谊。

清苦的物质生活对于年轻的学子们来说是个考验,但远远算不上痛苦和障碍。进到大学后,那种每天被知识充斥大脑的精神享受,完全可让他们忽略物质土壤的贫瘠。每个人的精神土壤,在整个大学期间,不断肥厚、丰盈,最终硕果累累。

日后再回忆起那段时光,令如总会感慨,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当年那种苦中作乐的生活,真的算得上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但如果再让她重新过一遍,令如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当初那样甘之如饴。

天资聪颖,后天又格外努力,大学里的令如,每学期都能取得十分优异的成绩。系里的老教授们都对这个小姑娘有着深刻的印象,一提起化学系的孟令如,从同学到老师,都是交口称赞。

优秀又漂亮的姑娘,在哪个时代都是受人瞩目的。令如出色的成绩、大方沉稳的举止再加上她耐看的长相,自然也吸引了师大不少男同学关注的目光。

大一下学期开始,令如开始陆续收到情书,这些情书有的塞到化学系的信箱里,有的直接夹到了她的书中,更有一些男生是直接找到她告白。大学之前,令如从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特别关注过哪个男生,整个学生时代,她一直目不斜视地关注着自己的学习,周围的朋友都很少有男生。她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女生,总认为,在不该恋爱的年纪,想都不要想。

可是,什么年纪才是该恋爱的年纪呢,令如也没有想清楚。大哥的两段恋情,她从弟弟妹妹的议论以及父母的交谈中也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她遗憾于大哥和方媛姐的分道扬镳,当时她也不太理解,为什么方媛姐宁愿放弃工作、放弃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人,也要考大学。她也暗暗地为大哥鸣不平。可是进了大学之后,她越来越理解那个没有缘分成为她嫂子的人。在大学一两年的经历有可能比家乡有些人一辈子的生活还要精彩,如果有走向更加精彩人生的可能,谁还会贪恋虚无的爱情呢。

在大哥结婚后,“爱情是虚无的”这种思想更加深刻地留存于令如的头脑中。她眼看着大哥和秀莹嫂子快速地坠入爱河、结婚生子,又迅速地相看两厌、恶语相向,没谈过恋爱的她开始困惑,如果爱情和婚姻是这样没有定数、捉摸不定的东西,何必要早早地、刻意地去碰触。她宁可像父母那样,虽然没有滚烫的表白和热烈的交往过程,但却平平淡淡、彼此相依地走到了半百之年。爱情有不同的面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拥有它的哪一面,如果没想好,那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让自己坠入其中。

于是,对待那些追求者,令如总是格外的冷漠,那些情书,一开始她还看完,后来直接看上两眼就撕碎扔掉,再后来,干脆不打开。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击退了一部分追求者。然而还有一些执着的,每天出现在令如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有人会选择在图书馆里追随令如的脚步,在她找书的架子旁徘徊,在令如坐下读书时,也坐在近旁,虽然不说一句话,但几乎每日的出现,也让令如大致记住了那张面庞。

有人会选择在令如的宿舍楼下等她出现,塞一包水果或一袋糖在她怀中。令如拒绝不成,情急之下,总是将那东西原地放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身后是那男生迷茫又怅然的神情。

有人用尽各种方法接近不成,只能在晚上令如回宿舍的时候,在楼下堵住她,急切地表白着内心的情感。每当这时,令如总会径直走进宿舍楼。对方缠的紧、走不掉的时候,她就干脆冷冷地看着对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再问句“说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在追求者面前,一向恬静随和的令如变成了一块冰,所有热烈的情感撞在上面都迅速汽化,无法持续。

令如宿舍的姐妹中,有两个人进大学之前就有对象,虽然异地,但也一直在热络地联系着。还有两个人也在进入大学不久后,开始了校园恋情,体味着爱情的苦辣酸甜。令如对待追求者的决绝与冷漠令她们费解,有时她们会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恋爱是正常的事,大学和中学不一样,除了学习,也可以谈情说爱。”令如总是笑笑,却未曾将这话听进心里。

毕竟是正直青春的女孩子,也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独处的时候,令如也会想,假如自己有一天,真的恋爱了,对方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像父亲那样随和有礼,还是像大哥那样踏实肯干?他应该是学识渊博、谦逊有礼的,他应该心善孝顺、勤奋踏实,他最好高一些,长相不用太漂亮,端正一些就行,他不用太会讲话,花言巧语的人,自己是不喜欢的,但他又不能太木讷,为人处世的能力和生活的情趣是应该具备的......

思考过几番之后,令如更加清楚自己的内心,不是自己现在接受不了爱情,而是符合她心中那个恋爱对象标准的人还没有出现。爱情不是必须的,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是,恋人更不是可以退而求其次的物品,要么没有,要有就要最好的,为了这个最好的,令如愿意等待。

等待爱情对于当时的令如来说,并不辛苦。相对于爱情,她更热爱学习,她深信学习可以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有更精彩的人生。这样,一旦某一天,那个他出现了,自己便能够与之相配,势均力敌的爱情是她心中理想的模样。

珍重再见

一九八四年,五月,令如在毕业前夕获得了留校当老师的机会,经过层层选拔和各种审查,一切尘埃落定。

一九八四年,九月,新学期如期到来。再一次走入省第一师范大学的令如,角色悄然转换。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从学生到教师,进出的都是相似的场所,面对的都是熟悉的知识,但心境已然不同。看着新生们如四年前的自己一样带着好奇而充满希望的目光走进校园,令如回想起毕业前夕的那些事情......

关于就业方向,令如刚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太多。经过了大一、大二的懵懂和无忧无虑,大三之后的令如开始在依旧繁忙的学业和极度的自律生活中抽出一些时间思考未来。

她这个专业,比较对口的单位是各个中学。在那个包分配的年代,省师大出来的毕业生,获得一份工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这个可以想见的未来,令如是满意的,像父亲那样当个老师,很好。

但是,是工作就有好有坏,即使是分到学校,也有程度好和程度差之分。谁都希望有个好的结果。令如她们专业采用的是学校指派和个人意愿相结合,如果学校安排的实在不符合个人意愿,可以签署放弃协议。学校分配的原则是,按大学几年里的专业成绩、品德考评等方面进行综合测评。

毕业前夕,省、县各个中学,派专人到师大了解这届毕业生的情况,都希望第一时间掌握分配动态,最好能为自己学校挑选一匹好苗子。

与此同时,省第一化工厂的领导也造访了化学系,作为省里刚刚建立的一个最大的化工厂,自然需要很多优秀的技术人员,而省第一师范大学的化学系正是他们的人才库之一。这是除学校外,第一次有其他单位到系里要人,对师大的化学系来说,这显然是一件大事。对于很多毕业生来说,这意味着人生又一个重???要的抉择。

各方领导轮番登场,那年师大毕业季的校园,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

令如大学几年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品行也深受师生好评,她的综合测评成绩排在了全系的第一名。省化工厂的领导在看完令如的四年成绩以及个人档案后,非常满意,试探性地问校方的分配意见,系主任笑而不语,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此后没几天,省第一实验高中的教学校长又相中了令如,恳切地向师大化学系领导提出分配意愿。系主任仍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系里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方面是两方都不想得罪,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私心。师大的化学系今年有两名老教授退休,系里也亟需补充新鲜血液。其中一个名额已经提前敲定另一所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剩下这个名额,学校和系里的意思都是从本校内部优秀毕业生中挑选一个。只不过,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信息没有向学生们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