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后来年轻人的说法，令谦和秀莹应该算是闪婚。机缘巧合下的相遇相识，电光火石间的恋爱结婚，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但似乎又太过顺利。

喜兰过去总是教育子女，人这一辈子，吃多少亏、享多少福，都有个定数，年轻时候太顺了未必是好事，反倒是在能吃得了亏的年纪把亏吃完，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令谦小的时候，不太理解母亲的话，总觉得，谁还巴望着吃亏呢。婚后，他才开始慢慢懂得这岁月沉淀下来的箴言。

和上一段恋情不同，令谦和秀莹的恋爱没有漫长的岁月作为依托，来好好了解彼此。仅凭着缘分使然的好感，和荷尔蒙的冲动，两个人就决定在一起了。婚前看到的都是彼此的优点，即使是缺点，也仍旧选择性地忽略。婚后，是实实在在的朝夕相处，过去生活轨迹不尽相同的两个人，如今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开始共同的生活，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当激情遇到生活琐事，一开始还能勉强招架，再往后，激情越来越少，琐事越来越多，激情被琐事消磨殆尽，爱情在婚姻面前溃不成军。

婚前，令谦觉得秀莹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很招人喜欢。婚后，他开始有点儿害怕妻子那张巧嘴，尤其是儿子出生后，每天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加上秀莹的唠叨声，让他心烦意乱，恨不得自残双耳，落个清静。

婚前，秀莹认为令谦憨厚老实，踏实肯干，很让人放心。婚后，她开始埋怨丈夫的过分实在，厂子里好几个司机，每次最远、最难走的活都派给他，他也从不抱怨，完全听厂里的安排。给厂里干活是按月发工资，跟你跑了几趟、跑了多远是没关系的，谁都挑轻松的，偏偏他孟令谦不挑，这不是傻吗？省下时间回来照顾老婆孩子不好吗？

婚前，令谦觉得秀莹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一张嘴能哄得所有人开心，父母肯定喜欢。婚后，他发现，妻子有点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的笑脸相迎有时候是皮笑肉不笑，对谁热情，对谁冷淡，心中都是有个小算盘的。

婚前，秀莹认为令谦话不多，但心里有数。婚后，她开始嫌弃丈夫嘴笨木讷，不光不会说些好听的情话哄自己，还有些大男子主义，每次到公婆家吃饭，出门前，他总是嘱咐自己多帮着干点儿活。虽然公婆不怎么让自己干，但丈夫的态度还是让她很不满意。

婚前令谦觉得秀莹漂亮、会打扮，婚后却嫌她太爱打扮，每个月的工资总要花很大一部分在服和化妆品上。婚前秀莹认为令谦朴素、会过日子，婚后却嫌他抠门儿，不懂得生活，没有情趣。

当然，这婚前婚后的种种不同不是一朝一夕出现和暴露的，而是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平凡生活中渐渐滋生与显现的，尤其是很快有了孩子之后，更加忙碌的生活，让他们二人无暇从美好的恋爱回忆中捡拾对方的好。就这样，所有过去的美好，一路走，一路被遗忘和丢弃，所有现实的不满，一直在，一直被放大和累加。

在小虎两岁的时候，两个人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几乎要离了婚。在那之前，两人一直小吵不断，却都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都是初次走入婚姻，不明白婚姻为何物，总以为可能婚姻就是这样，或者等孩子大了，就慢慢好了。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争吵一直有，但都不致命。

这次伤筋动骨的争吵，起因是一张照片。那段时间，令谦厂子在搞增产增收劳动月，他一直很忙，周末也经常要加班送货。那个周末，他依然早早起来，匆匆拉了口饭就去了厂里。秀莹一个人在家带小虎。早饭过后，她坐在院里洗衣服，让儿子在一旁玩。

小虎在院里玩弹珠玩腻了，就屋里院里两头跑，一会儿从屋里拽出个玩具，一会儿拎出本书，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又从哪拽出了一本影集，坐在秀莹身边翻看起来。

秀莹见儿子总算安静下来，烦躁的心情也得以缓解，一边搓着手里的衣服，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随儿子的翻动看着影集里的照片。

这本影集是令谦婚后从父母家拿过来的，秀莹之前简单的翻过，里面有令谦一家???的合影、令谦和弟弟妹妹们从小到大的照片，以及令谦和他同学的一些合影、各个阶段的毕业照之类。秀莹当初翻看影集的时候，还半开玩笑地问过令谦，怎么不见里面有令谦和女同学的合照，令谦当时说，他从来没和别的女同学单独照过相。

小虎指着照片上他熟悉的人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爷爷、奶奶、小姑、爸爸......”秀莹笑着听着，时不时还夸儿子“真聪明！”

过了一会儿，小虎看烦了，起身，拎着影集的一角一边甩一边往屋里蹦，这下可好，照片从影集中甩出，洒了一地。秀莹惊呼“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让我省心啊！别甩了，一会儿都甩盆里了！看你爸回来不揍你！”

她一边骂，一边赶忙将湿手在围裙上抹干，起身收拾起那些散落的照片。秀莹一张张地捡着，捡起门口花盆旁边那张时，她愣了一下，胸口有些发紧。那是一张半身像，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一件暗绿色格子短袖衬衣， 圆脸，大眼睛，梳着两条麻花辫儿，微笑着，嘴角两边各一个圆圆的酒窝。照片的右下角标着日期：1980.08.27。

这张四年前的照片在秀莹的脑子里扔下了一个炸弹，一时间，秀莹觉得自己的大脑被炸成了浆糊，一团乱。她有太多的疑问，这张照片，她之前翻看相册的时候从未见过，怎么现在就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照片上的女孩是谁？这些年，她从未在自己的生活里见过这个人。家里就她和令谦两个大人，不是她的，就一定和丈夫有关，她和丈夫是什么关系呢？之前的对象？

令谦从未和秀莹讲起他过去恋爱的事情，每次妻子追问，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过去。那时候秀莹陷在爱情的甜蜜里，单纯地认为只要现在令谦是属于自己的，那么过去他属于过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她没有了这份自信，生活的琐碎，多年的争吵已经让她不再确信令谦会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呆呆地立了一会儿，秀莹把其他照片捡起来，一张张重新插回影集的塑料套里。走进卧室，把影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这张陌生女人的照片放在影集上面，用闹钟压好。

在等待令谦加班回来这段时间里，她洗完了衣服，做好了晚饭，哄着小虎看小人书，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张照片，不去猜测那人与丈夫的关系。晚上七点，闹了一天的小虎累了，早早地睡下了，令谦还没有回来。一直以来，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儿，秀莹都会觉得很温馨，可今天，她只感觉心里堵得慌，却又无从发泄。

将近八点的时候，令谦回来了。他先是在客厅扫了一眼，没人，进到卧室，小虎睡在大床上，秀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却没说话。令谦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往常他要是回来晚了，即使是儿子睡下了，秀莹也会埋怨几句“你怎么才回来，你还知道回来啊，住在单位得了。”可今天，她的安静让令谦心里毛毛的。

“今天车出得远，晚上赶上饭点儿，他们厂长留我吃了饭，你们俩都已经吃完了吧，小虎子今天睡得挺早啊。”令谦主动找着话，絮絮地说着。

秀莹没有理会丈夫说的什么，开口问道，“她是谁？”

“她？什么她？”令谦一愣，不明白妻子说的是什么，却也听出了那声音中的冰冷。

秀莹没有说话，目光从丈夫的脸上移到床头柜的影集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又灼灼地移回了令谦的脸。

令谦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他那本影集静静地躺在那里。“谁把它拿出来干什么，都是老照片，有什么好看的。”令谦嘟囔了一句。

“怎么没有好看的，过去我都没发现，里面还真有好看的！”秀莹的声音提高了，也许是为了不吵醒儿子，她已经很克制了。

“你都说什么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一回来你就阴阳怪气的，我又怎么你了。”令谦累了一天，实在是没有心情和妻子掰扯，转身想走出这个是非之地。

“你别走，我问你，她是谁？！”秀莹继续质问。

“谁啊？！哪个她？你到底说的是谁啊？！”令谦一头雾水，回过身，一脸不耐烦。

秀莹将那张照片迅速地从闹钟下面抽出，起身，恨恨地摔在令谦的胸前，“自己看！”

令谦纳罕地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脸登时变了色。

风波渐息

令谦觉得自己心底一扇关闭了许多年的门，在那一刻，豁地打开了，钥匙就是这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人当然就是方媛。那时他俩刚在一起没多久，方媛过生日，和她爸妈在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其中就有这张半身相。照片洗出来后，方媛拿给令谦看，令谦觉得照的好，就要了一张留了下来。

当时不好意思和家里人说自己在谈恋爱，照片就一直放在影集里。只不过，怕被弟弟妹妹翻看到，他就把它放在高中毕业合影的后面，这样两张叠在一起，上面都有方媛。

和方媛刚分手的那段时间，他也曾在想念方媛的时候，悄悄地把照片抽出来看过，也曾想过将照片还给她，或是直接扔掉，却终究舍不得。方媛是童年时代给过他温暖友谊的小伙伴，也是青年时代让他初尝爱情甜蜜的姑娘，虽然，那份温暖和这份甜蜜最后都变成了陌生和苦楚，但那毕竟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于是，那张照片被他放回了原位，一直和高中毕业照叠放在影集中。

后来，那段初恋的甜也好、苦也罢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秀莹的到来被尘封，他再没有刻意地想起过方媛，更不用说那张照片。如果不是妻子把它摔在自己的面前，他都不知道什么自己何时再把它和她记起。

“咱俩去客厅，别吵到孩子。”令谦低声说，抬腿迈出了卧室。

秀莹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上来，在眼眶里直打转。

看着妻子这副模样，令谦有些心疼，也有些自责。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妻子说起方媛，怕她误会。过去他没说，也是因为和方媛结束后，俩人再无联络，说了反倒徒增秀莹的猜疑。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

在沉默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想过撒谎，说方媛是他的同学或是同事之类，但最终他选择向妻子坦诚交待，他实在不想一个谎话接着一个谎话，不想这件早已被他尘封的往事在往后的婚姻岁月中不断地被当成夫妻争吵的话柄。

令谦简单地和秀莹讲了他和方媛怎么认识又怎么结束，也介绍了这张照片的来历以及自己没有和她讲过这段往事的理由。他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讲述着自己的初恋往事，语气平静的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这边，秀莹越听眼泪流的越凶，到后面竟然抽泣起来。丈夫的初恋故事并不漫长，再加上他讲述的过程中省略了一些没必要交代的细节，很快就讲完了。秀莹泪眼婆娑地瞪着令谦的脸，低声怒吼“你这个骗子！”

令谦随口反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欺骗我的感情，我要是知道你谈过恋爱，我根本不会和你在一起！”秀莹也顾不上儿子在旁边的卧室已经熟睡，声音越来越大，还带着哭腔。

令谦觉得愤怒已经让妻子的逻辑出了问题，自己和方媛是在她之前谈的，而且断的干干净净，这真的仅仅是一段持续了十个月左右的恋爱而已，在交往的过程中，他和方媛除了接过吻，再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他不理解妻子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就好像自己在婚内背着她爱上了别人。

秀莹不依不饶，不断地追问，“你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要是她不去考大学，你俩肯定结婚了吧？都要结婚了肯定抱过亲过了吧？你说话呀！”

令谦想解释，但又怕越描越黑，索性坐在沙发上，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