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落叶总要归根啊,我和你爸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你大姐陪我们,放心吧。”

去年年末,老两口就和令如两口子商量过了。令如今年十月份正式退休,退休前的这大半年学校没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只是偶尔请她出席一些讲座,或是指导一下青年教师的工作。反正在哪都是待,既然父母执意要回去,她就陪着。令如和唐冠杰说,“爸妈这次要回去,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可别出什么岔子。”唐冠杰说,“放心吧,到时候我请假陪你们回去,我觉得没事儿,就是人老了,想家了。”

春节假期结束前,令谦把弟弟妹妹叫到一起,“老家那个房子已经很多年不住人了,小园子也早就荒了,突然回去我怕爸妈看了难过。永忆寒假还没结束,我也正好有年假,不如我们俩先回老家收拾完再回广州。”

令超本打算今年在天津和省城各开一场画展,现在看来,要把省城那场改到老家了。“哥,我跟知非也不着急回天津,我俩跟你们一起回去,修整老屋子,顺便再找当地文化局的人商量一下画展的事儿。”

令美也想跟着去,令如说“冉冉六月份就要高考了,过完年就开学,你还是先顾一头儿吧,他们四个回去足够了。等冉冉高考完,你再带他回老家,不急这一时。”

四月末,喜兰和凡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在钥匙转动门锁的那一刻,凡江的手竟有些颤抖。令如扶着母亲挨个屋看,喜兰喃喃不停,“回来了,总算回来了。”当她的目光落在园子里那棵愈发粗壮茂密的石榴树时,眼泪刷地落下来,九六年入住时栽下的小树,如一个正值壮年的卫士一般站在那里,为她、为他们守护着这个家。她就知道,岁月待她不薄,总有些东西守护着她心底最深处的惦念。

园子里只剩下这棵石榴树了,其他的植物在喜兰和凡江离开老家后陆???续荒芜,已经被令谦他们几个清理干净了。唐冠杰买回了好些菜籽和花苗,用了几天时间一一种好。

“都种啥了?”喜兰好奇。

“妈,放心吧,啥都有,还有西红柿呢,令如特意嘱咐我买的。”小唐笑呵呵地说。

“好,好,西红柿好。”喜兰满意地连连点头。

花有重开日,果有再红时,小园子再次郁郁葱葱起来,喜兰和凡江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

二零一八年,又一季花开的时候,喜兰的身体却更加虚弱,已经完全离不开轮椅了,更残酷的是,她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医生检查说,之前就有病灶,再加上年岁大了,已经有小脑萎缩的迹象,目前除了吃药观察也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你们家属尽心照顾就好。

八十六岁的喜兰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好些张面孔在她脑海中重重叠叠,有的稚气,有的沧桑,那些面孔好像属于好多人,又好像只属于几个人,他们对她说很多话,那话里的故事她似乎真的经历过。

清醒的时候,她会和凡江交流这种奇怪的感受,“我好像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梦见咱们还在老家的院子里,你站院里念书,我爸和你爸在下棋,我妈在灶上做饭,炖的好像是鸡,那个香啊。我爷爷也活着,修他那把锄头,跟我说着话,说啥来着......我咋想不起来了。”

“不着急,慢慢想,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凡江微笑着轻按她的肩膀。

“不能算了啊,我要是连你也想不起来可咋办呢。”喜兰急了。

“那我就帮你想,总会想起来的。”凡江眼圈泛着红。

一旁的令如看着父母重叠的身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躲进卧室低声痛哭起来。

园子里的柿子又红了,凡江早就翻不过阳台了,他开门出去蹒跚着绕进园子里,俯身摘下红圆的果子。令如推着轮椅站在窗边,弯下身子对母亲说,“妈,你看,西红柿熟了,爸正给你摘呢。”

喜兰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下的那个人,那张脸模糊又清晰。她又恍惚起来,这一幕如此熟悉,是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做过呢。她睁大眼睛,想要仔细去辨认那张脸,却迎头看到那人顺着窗户将两个西红柿递进来,“擦干净了,尝尝。”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喜兰终于认出,是凡江,她的凡江。

二零一九年初,喜兰已经不太能认清人了,但依然能叫出两个名字,凡江和令如。凡江身体一直还好,除了血压有些不稳定、行动有些缓慢外,其它尚可。他每天坚持推着妻子在屋里慢慢转悠。令如要推,他不让,总说,“没事儿,我和你妈多说说话。”

凡江每天要和喜兰说好多话,那些话像是顺着时光机而来,从他们两小无猜开始,沿着羞涩的青春,踏着仓促的中年,一直说到现在。喜兰有时候也会参与几句,“凡江快下班了吧”,“令如啥时候放寒假呀”,“凡江置办年货去了吧?”,“凡江篮球比赛赢了没啊?”“令如又考第一了吧?”

令如不知道母亲的身体还能撑多久,她很矛盾,怕母亲撑得越久越遭罪,又觉得假如母亲真的走了,留下的人,该多么孤单。

生活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令如他们从没有想过,父亲会先母亲一步离开。

二零一九年二月过完年后,令谦、令如两口子加上令美都留了下来,大家都退休了,不着急走。三月的一天,喜兰喘气有些费劲,令如说带她去医院看看。凡江也要跟着去,令谦说“不用去那么多人,让令美在家陪你,别着急,我们很快就回来。”

医生给喜兰输了液,情况有些好转,令如给令美打了电话报平安,一行人往回返,结果还没到家,令美的电话又打来了,“姐,你们在哪呢?快回来!爸,爸不行了!”

那天大家走后,凡江就一直在阳台的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园子出神。令美接到令如的电话后,跟父亲说“没事儿了,他们往回返呢。”凡江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却晃了两晃又栽倒在椅子里。是急性脑溢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父亲走得太突然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甚至都没留给大家悲痛的时间,孟家人是懵着办完的丧事。最后一轮纸烧完后,回程的车上,大家还在平静地说着一些手续收尾的事情,可当一脚踏入老屋,看着孤零零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儿女们憋了几天的眼泪终于泛滥起来,父亲是真的离开了……

小荷还记得姥爷火化那天,母亲让她留在家里陪姥姥。阴阳先生事先交代九点把红绳缠到姥姥的手上和脚上,半个小时后再剪开,说是这样就不会被一起带走。姥姥早就认不清人了,意识也一直很模糊,但在小荷给她缠上那红绳的时候,她开始挣脱,拼命地挣脱。小荷抬头看向姥姥,整个人都呆住了,姥姥早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如此透亮,那眼神里有不解,有愤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小荷抱着姥姥大哭起来,肩膀上却也被姥姥的眼泪打湿了。

小荷后来把这事说给母亲,令如说,“姥姥不想自己留下来,她想和姥爷在一起。”

六月的一个夜晚,喜兰在睡梦中一声不响地告别了人世。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令如又看到那本一直放在母亲床头的线装版《红楼梦》。在母亲还有意识的时候总是把那书放在手中摩挲,书扉页的边都有些发毛了,“白首喜为林下伴,愿从今日到期颐”,父亲的字依然那么清晰。爸妈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遇见彼此了吧,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依然会是相濡以沫的爱侣吧。

书的下面是无论搬多少次家母亲都要带着的影集,母亲还清醒的那几年总是会坐在窗边晒着太阳,翻看那些老照片。令如一页一页翻着相册,从黑白到彩色,那些因父母而与她形成关联的亲人的脸一张张清晰起来。

令如看到了爸妈第一次告别故土时在老屋前拍下的照片,那是不知归期的告别。她也看到了大哥陪二老回老家那次在那棵大柳树下的合影,那是再无归期的永别。还有父亲身着滑冰服的照片、母亲和厂里姐妹的合影、父母两人的合影、自己上大学报道时一家三口的合影、兄弟姐妹的独照、合照,孟家人各个阶段的全家福……令如看着看着眼睛又湿润起来,爸,妈,我真的好想你们!

父母这间老房动迁之前,令如和唐冠杰一直住着,小园子也一直生机盎然,石榴树依然活着,每季都会结火红的果实,唐冠杰也会如岳父生前那样从地里摘西红柿给妻子。逢年过节,兄弟姐妹几家也会在老屋里相聚,他们都觉得回到这,才算回到了家。母亲八十大寿时令超夫妇送的画一直挂在老屋的客厅里,那是父母的初相识,也是孟家儿女的长相伴。

又是一年清明扫墓时,孟家儿女把大束的花放在父母笑脸的下方。料峭的春风在耳畔吹过,他们都说,那天听到爸妈跟他们说话了,也都在心里默默给了回应总有一天,一家人会去向另一个时空,一起回家看爸爸妈妈,大家手牵着手,谁也不会掉队,谁也不会迷路……

后记:莫失莫忘

2022年电视剧《人世间》播出,秉昆爸妈离世的那场戏一度让我泪流不止。生同枕,死同眠或许是这对夫妇朴素爱情的最好结局。

这剧后劲儿真大,大结局后的许多天我都沉浸在一种情绪里。或许因为我也是东北人,或许我的祖祖辈辈也曾那样生活,剧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常常让我想起小时候。

记忆中的小时候是有味道的,阳光照在姥姥家小院儿旧砖墙的味道。姥姥家是一个二层楼,前有院子,后有小菜园。那是政府给姥爷这些当年支援建设的老干部建的联排二层楼,从路口进去,左右两边各一排,姥姥家是左手边第五家。每到寒暑假我们几个孩子都会在那里生活一两个礼拜。奇怪的是明明寒暑假都会去,但回忆里的童年却总停留在盛夏。

每天早晨起床后,三个小丫头一起洗漱,吃早饭,然后乖乖地坐在镜子前等着姥姥给梳小辫儿。姥爷则会推着他那辆自行车奔向菜市场,回来的时候,车把上总会挂着装满鱼、肉、菜的袋子,车后座还绑着一个大西瓜。

上午时光往往是在写暑假作业中度过的,午饭后姥姥总会把我们三个叫到二楼的卧室一起午睡,姥姥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有时候我们说着话很快也睡过去,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安分地躺着装睡,等确定姥姥睡着了,我们就悄悄爬下床,到一???楼去玩儿。

一楼阳台连着的那个园子是让我们逃避午睡的始作俑者。姥姥爱干净,也怕我们踩坏秧苗,从来不允许我们进到里面去。她和姥爷每次进去也总要换上阳台通向园子的台阶上那双旧胶鞋,回来的时候总要擦擦身子,再换一身干净衣裳。园子里种着大葱、香菜这类小菜,也有黄瓜、西红柿这些水灵灵的作物,还有一棵李子树。最吸引我们的却不是这些植物,而是在茂密作物丛中飞来飞去的大蜻蜓。

那些被我们唤作“大蓝天”和“大绿豆”的大蜻蜓只有在这种枝繁叶茂、无人打扰的地方才会现了踪迹。那个年月蜻蜓还很多,但多是“红辣椒”、“白医生”这类普通大小的,抓了放,放了抓,早就腻了。我们三个小丫头都特别想要抓到一只“大蓝天”或是“大绿豆”,所以尽管姥姥再三嘱咐不许去园子里“祸祸”,我们也仍趁着她在午睡,悄悄开了阳台的窗,跳进园子,在枝枝叉叉间寻找大蜻蜓的踪影。

一般进园子的都是我这个“老大”,两个妹妹兴奋又紧张地给我把着风,怕姥姥中途醒来发现,每次我在园子里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也不是次次都能抓到大蜻蜓,但这趟盛夏正午的冒险之旅,却仍是那样刺激又快乐。

从园子回来的我们偷偷回到二楼,摸上床,再假装睡一会儿,然后跟姥姥一起“醒来”。洗过脸,姥姥会把浸过凉水的西瓜切开给我们吃。那时候的西瓜怎么那么甜啊,是那种凉凉的清甜,咬上一口,所有毛孔都畅快舒坦了。

下午仍是写作业、看书。吃过晚饭,我们三个会看一会儿动画片,六点半的时候再调到省台,那里有姥爷每天必看的天气预报。七点新闻联播开始后,姥爷看他的国家大事,我们几个会随姥姥到院子里乘凉。姥姥会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跟邻居的老奶奶们唠嗑,各家来过暑假的孩子会在屋前那片空地上游戏玩耍,我们跳皮筋、转呼啦圈、骑自行车、打羽毛球,或者就是绕着圈疯跑,从来不觉得疲惫。八点多天渐渐黑了,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也要开始了,人们收拾起小马扎,召唤各家孩子,回屋看电视去。

后来那片被当地人叫做“小二楼”的区域动迁了,人们搬到一条马路之隔新建的楼房,再后来“小二楼”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两栋高大的居民楼。我们美好的童年时光就此淹没在“小二楼”的灰尘瓦砾中。

住进楼房的姥姥姥爷依然那样勤劳、干净,衣柜里的裤子仍像从前那样被姥姥熨烫得裤线笔直,如同商场陈列架那般挂得整整齐齐。姥姥每天早上起来后,都要跪着擦一遍地,她说这样擦得干净。那时候六十岁左右的她身体还非常好,还能干得动这些“只有自己干才放心”的家务活。

我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了,从初中到高中,寒暑假回来的次数也有限了,后来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每次回来,看着路对面那两栋家属楼,总会很感慨,我们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姥姥姥爷与“小二楼”有关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