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两个人如旧友那般聊过去说现在,那个连接彼此的名字也不再是闭口不谈的避讳。二十多年,四十来岁,当沉重的过往终于可以尝试着轻描淡写地提及,令美发现,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早已被时光融进血液,不思量,自难忘。
分开的时候,令美和立雯拥抱,微笑,再见,却谁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世上总有一些人,想见自会再见。
多年???以后,令美听儿子倾诉着失恋之苦,心疼却不忧虑,她知道,这是儿子成熟之路上必经的刻骨铭心。
“冉冉,妈妈不会劝你别难过,爱而不得哪会不难过。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要误以为这是过不去的天大的事,要知道,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大事。总有一天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你再回看这段过往时,你会惊讶不知道哪一天起,尖锐的疼痛早已退化成钝痛,再到隐痛,最后变成一枚小小的石子,坠入岁月的深海,微澜不惊。儿子,哭过了,疼过了,就继续往前走吧,你要相信,你还会遇见,还会再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当时和此刻并不冲突,那都是你的人生。”
给冉冉的信息发出的那一刻,她知道,二十三岁的孟令美也收到了......
番外三:时光入海
二零零四年,师大化学系84届毕业生毕业二十年聚会终于成行。
依然是曹非张罗的。当初第一个五年之约达成后,接下来的十年、十五年大家再也没有聚齐过。转眼之间毕业二十年,当年那些二十出头的姑娘小伙都已踏入不惑之年,却依然在各自起起落落的人生里拆解一个又一个困惑和难题。
化学系二十六人,出席二十五人,这次仍然没有聚齐,或者说,永远聚不齐了。同学赵志达两年前病逝了,当时曹非还在国外,他托吴昊前去悼念,令如和齐婉也去了。那天去的还有几个省内的同学,葬礼结束后,大家小聚了一次,席间大多数时间是沉默,其余尽是遗憾和感慨。大家都很难接受四十出头的时候就遭遇同窗好友故去这一事实,也不敢去想未来陆陆续续的再见或再也不见。
也正是那一次缺席的告别让曹非下定决心,一旦回国,必须张罗一次同学聚会,岁月不饶人,谁知道再等下去又会有多少人此生不复相见。
再见到昔日老同学,令如还是有些惊讶的,二十来岁的时候她觉得四十多岁的人已经足够老了,可当四十岁悄然到来,当面对同样不惑之年的同学们时,她发现,尽管大家的面容不似当年那般光洁紧致,但四十岁和她想象中的苍老还是挂不上钩的。虽然有些男同学已经发福、谢顶,但仍有一部分人状态极好,有着这个年纪才会生出的优雅和从容。
但的确是老了。尽管言谈之间大家都尽量展示幸福美好的一面,但令如分明看见那藏在每个人背后的辛劳和不易。那是当年刚毕业时不曾出现的东西。似乎人在十几、二十几岁时对未来的畅想都是春光明媚的,即使明知道人生之路不会一片坦途,也依然有仗剑走天涯的勇气。四十岁以后,那把利剑不知何时被打磨成拐杖,每前行一步都带着慎之又慎的斟酌。
聚餐,重游校园,不变的聚会项目,不变的同窗情,变化的人数,变了的容颜。曾经容纳他们青春的校园依然在见证一茬又一茬学子的青春,仿佛那些教学楼、那些行道树一直停留在时光里,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衰老。曹非拍了拍篮球场旁边的一棵白杨树,“耗子,你还记得不,当年咱和数学系篮球比赛赢了,你一激动踹折了一棵树苗,系里罚你在西操场边上种了好几棵树,哥几个都偷偷去给你帮忙,现在还能踹折不?”
“能,能把我腿踹折。”吴昊嘻嘻哈哈地回应。
令如和同学们一起大笑起来,可眼眶却不知怎么的湿润起来。齐婉眯起眼睛仰望树梢,“令如,真羡慕你,能一直留在咱们青春开始的地方。”
“不用羡慕,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也算是和青春同行了。”令如笑言。
那场聚会最后结束在KTV的歌声里。令如还记得当年毕业晚会,全校毕业生在操场上放声高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激情澎湃。那时候令如觉得自己是这青春洪流中的一股,马上要以浩荡的姿态奔向未来。如今真的如歌中唱的那样,“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可令如还是无比怀念二十年前操场上那群年轻人,怀念人群中目光灼灼、傲世未来的自己。
其实这些年,令如的变化不大,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和同龄人比起来,她都显得更年轻一些。齐婉总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过得多安稳幸福。”这次曹非见了她也说,“孟令如,你一点儿都没变,真好。”
只有令如自己知道,还是有变化的。年轻时候的她,少言寡语,眼神里有那么一点桀骜,待人温和客气却总有那么一丝疏离。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冷褪去不少,整个人变得温热起来,这多半是唐冠杰的功劳吧,唐冠杰那样细致温厚的人,早在朝夕相处的岁月里融掉了她薄冰一般的外壳。
唐冠杰却说这不全是他的功劳,“你本身就不是一个着急赶路的人,内心秩序稳定,从不和别人做无谓的比较,就按照你的节奏工作、生活,这样的人,幸福指数很难不高。当然,不否认,我也是你幸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和家中其他兄弟姐妹比起来,令如的生活的确非常平顺,大学毕业,从助教到教授只用了十一年的时间,部分颇有分量的专著甚至已被纳为大学专业课教材。结婚生女虽比同龄人稍晚一些,却完全顺从心意,嫁了最想嫁的人,生了最漂亮可爱的女儿,夫妻恩爱,孩子省心,父母身体一直比较健康。和许多同龄人相比,她没有感受到太多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也许正如丈夫所说,她是一个内心秩序感强且稳定的人,以自己对待生活的独特方式,在稳定的节奏里将一切事情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高水准,不强求、不自苦。
许多年后和父母长时间相处的日子里,她才真正明白,她水到渠成的人生,离不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豁达,而这种豁达,完全仰赖于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
后来的令如又参加了毕业三十年、四十年聚会,人越来越少,回忆越来越多,怀念越来越深。
后来的后来,关于同学聚会,最让她难忘的还是二十周年那次,大家在师大门口合影后恋恋不舍地回望,以及最后在KTV里合唱的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
“来不及感慨,来不及回味,多彩的梦满载理想,一同向着未来放飞,我们把蓝图再一次描绘,让时代检阅,让时光评说,我们是否问心无愧......”
令如想,从《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到《二十年后再相会》,词曲创作者对过去无论有过多么不舍的回望,最后都给出了坚定的回答。或许这世上每一个站在未来的人都希望穿过岁月的风烟回望过去的那一眼,足够笃定、足够自豪、足够问心无愧。
时光的河入海流,或浩荡奔腾,或静水流深,不变的是那河床的底色,纯粹如初......
番外四:明亮的灯
孟令谦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明理的父母,无间的手足,虽然经历过一段草率而失败的婚姻,却幸运地拥有一个优秀懂事的儿子。虽然人到中年才算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并为此吃了不少苦,却也终于苦尽甘来。也因为来了广州而间接地遇到永忆,最终在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尝到爱情最美好的滋味。至亲至爱都在,此生无憾。
有时聊起往事,他总说自己在很多事情上后知后觉,却傻人有傻福,和同龄人虽有时差,却还是没耽误迎头撞上同样后知后觉的幸福,他把这叫做“与命运的双向延迟”。
他也曾想象,倘若重新活一次,自己定然不会再绕许多弯子才走上那条并不平顺的大道。可如果不历经那样迂曲的跋涉,或许就遇不到现在相伴一生的人。人生无法预设,更无法回头,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冥冥中自有天意。
令谦和永忆没要孩子。起初,令谦也有再要一个孩子的打算,最好是个女儿,每天软软糯糯地缠着自己“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会是和养儿子完全不同的幸福吧。但罗永忆没有这种打算,在正式决定嫁给令谦之前,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说实话,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可能会选择单身一辈子,你的出现打破了我独身的原则。不过,到目前为止,不要孩子这个原则我还不想打破。我没有为一个小生命负责的计划和勇气,我只想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我真的还有太多愿望没有实现,还有太多的风景想去看。实现人生价值的渠道有很多,有人选择事业,有人依托家庭,也有很多人以生???养出优秀的孩子为骄傲。我理解也尊重别人的选择,但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比起‘母亲’这个注定要做出很多牺牲的身份,我宁愿选择做我自己。我的人生价值不需要通过成为一个母亲才能实现,即使是对与胡,我也不会以后妈的身份自居,他是你的儿子,于我而言却是朋友,选择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相信咱们两个人的生活会比我一个人的更精彩,并不意味着我要为此放弃原则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如果你能接受,咱们就结,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咱们好好聚好散。”
对于永忆的想法,令谦的确是有些诧异并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但第二天他就找到永忆,告诉她,“相比于再要一个孩子,我更想要一个妻子,我爱你也正是因为你的洒脱和独立,永忆,咱们结婚吧!”
此后的日子里,罗永忆继续当着老师,她的学识和阅历,她的温柔和耐心都以传道授业这一方式留给了更多的孩子。而每逢寒暑假,她仍是马不停蹄地拖着行李箱,奔赴世界各地,去看她的世界,去实现她口中的价值。在另一方天地里,她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旅者,她用眼睛、脚步和心灵去认识这颗孕育出万千生命的星球。并以图片、视频、文字的方式记录,她的笔名经常出现在旅游摄影杂志上,这是她的另一半人生。
只要工作排的开,令谦就尽量让年假和永忆的假期同步。从南国到北疆,从国内到国外,登机牌攒了厚厚一册,护照上的戳越盖越多。撒哈拉沙漠的璀璨星空,格雷梅小镇热气球下的古老城池,萨利色尔卡的皑皑白雪、炫目极光,托斯卡纳的山谷云海、城堡艳阳......令谦追随永忆的脚步见了太多过去不曾想象的风景,也终于明白何为妻子口中“看真正的世界,过精彩的人生。”
当然,夫妻二人的保留节目还是追张学友的演唱会,只要时间允许,只要能买到票,无论在哪儿,他们都会去现场。那一次又次灯海中手牵手的合唱,是为两人爱情做的最好的注解。
王松曾笑言再婚的孟令谦成了“二十四孝好老公”。令谦知道,他的好,全是因为永忆的好。同事们看到的是他为了年假顺利成行,工作记录上排的满满的日程,朋友们看到的是他对永忆言听计从、千万里相随。他感受到的却是永忆的睿智平和带给他身心的放松和愉悦,看到的是永忆对虎子、对公婆、对兄弟姐妹的真心以待。后来母亲卧病的日子,也是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和令如、令美轮流照看,理由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我假期长,没事儿。”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母亲晚年的时候常和他们兄妹几个聊宿命,母亲说,“人这一辈子,从出生那一刻起,老天爷就把命给定下了。像令如这样一路顺顺当当的,是老天爷偏爱。令谦,小美,令超你们三个呢,头些年虽说磕磕绊绊,可也不耽误现在享福。人这一辈子,得到多少,失去多少,老天爷都给记着呢。年轻时候吃的苦、受的屈,都不是真苦真屈,那是老天爷考验你们呢,挺过去了,就能享上后福。所以啊,啥时候都不要觉得老天不公,也不要动不动就着急上火,只要咱心平气和地好好活,好日子就一定会来。”
母亲的人生哲学是漫长岁月赋予她的朴素的哲学,却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自己往后的人生里,令谦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母亲那岁月积淀下的智慧。他也无比感谢上天没有因他曾虚度过时光而放弃他,反而让他遇见永忆,遇见他不曾奢望的精彩人生。
他一直记得有一年生日永忆写给他的一段话,“单身的时候我愿意往外跑,既是为了看世界,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对抗孤独。现在结了婚,我还是愿意往外跑,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跑多远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就算有时候你不在,你也一定会在家里为我亮一盏灯,等待着我的归来。”
永忆又何尝不是他生命中的灯呢。令谦觉得自己好幸运啊,这已经走过大半的人生里,有无数盏明灯为他而亮,那一盏盏灯上映出的是亲人、爱人、友人温暖的笑容。这些灯在那些个低迷黯淡的时刻次第亮起且不曾熄灭,照亮了通往未来的路,也融化了他眼中曾有过的寒冷。
许多年后,虎子成为爸爸的那天,令谦和永忆在给儿子儿媳送出的大红包上附了一句话,“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需要你们为他掌灯的人,别慌,他也会是那盏为你们亮起的灯。”
番外五:一起回家
二零一六年春节,孟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凡江向儿女们宣布,“我和你妈商量好了,开春之后回老家。”
凡江所说的回老家不是回去看看,而是彻底住下。这个想法是喜兰最先提出的。零四年那场大病之后,凡江和儿女们对她的身体格外关注,这些年她按时吃药,定期复查,饮食上也多加调养,恢复得还不错,虽然有过小反复,好在总是能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没有严重复发。
来令如身边十来年了,老两口都挺喜欢这边的生活环境。住在师大的家属区,从小区大门走出去几百米就是师大的北门。喜兰还能走得动的时候,经常在傍晚时分和凡江去校园里散步。她还记得第一次来师大是送令如大学报道那天,转眼间,三十年的时光呼啸而过,那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她人生的又一个落脚点。
喜兰很喜欢师大西操场边上那排茂密的杨树,走在边上,风吹树叶沙沙响。向左看去,年轻的学子们在操场上纵情奔跑,向右望去,篮球场上青春的身体在腾挪跳跃。喜兰每每看到那些身影,总会和凡江感慨,“你看那些孩子,多好看啊!”她喜欢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那股能感染到自己的蓬勃生命力,更是因为那树、那操场、那篮球架总能让她想起故乡小村庄的袅袅炊烟,县一中校园里凡江矫健的身影。人越老越愿意回忆过去,不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全都那么美好,只是因为年轻的自己、青春的爱人都在那里,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停留在回忆的世界里呢。
师大的雪落了一季又一季,师大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纵然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也一不留神停留了十多年。喜兰想家了,故乡的老屋子自然是回不去了,新城区那个带小园子的老房子还在,那是她和凡江的一个念想,也是她为他们留住的最后的根。
“怎么突然要回去呢,再说你俩自己回去我们也不放心啊。”令超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