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叫什么?”正自出神间,王管家已经开口问道。
“红袖。”我想也不想,指着阿霜说道:“她是我妹妹,红霜。”
“我……”阿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我马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便乖觉的把想说的话全咽了下去。
“怎么了?”纵使她的动作极小,王管家还是注意到了,笑着向她问道。
“我们会很努力的干活的,你别赶我们走好不好?”红霜倒也反应快,一见我示意便马上改了口,还很配合地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
王管家不由失笑,拍了拍我的脑袋,嘱咐我们今天先好好休息,说明天再给我们派事情。
我拉着阿霜的手,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王管家自出去叫了一个小丫头进来带了我们去下房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平静了许多,我和阿霜每天只要跑跑腿打扫打扫院子,闲得很,似乎人们已经将我们完全忘了,那个在雪地里把我们带回来的小皇子更是不见了踪影,我每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去我们打杂的小院子东北角的柴房边练武,娘亲交给我的一本图谱,我们水家家传的娥眉刺,我收了起来,不让阿霜练,对于我们来说,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会过得更开心,我想让她忘了过去,而我不能,我是姐姐,我不能忘,我要知道为什么外祖母要杀了爹爹,我要知道那一切事情的始末原由,我要报仇,为娘亲,为外祖母,也为了水宫的上上下下,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毁了我最喜欢最珍视的东西后却仍可以高枕无忧的活在这世上,所以,我不能懈怠,绝不可以。
“你,过来。”一日,我正和阿霜在水池子边洗衣裳,突然又听到了那个稚嫩的声音,我疑惑地转头,果然看到小皇子站在院子门口,身边还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我甩甩手走了过去,“红袖参见小皇子。”
“冷先生您看她怎么样?”他不理我,只对着身边的男人说道,语气说不上恭敬也说不上无礼,甚至是有些淡漠。
那人扫了我一眼,突然劈空一掌向我打来!
我本能地向左一避,随手从身边揪了一朵牡丹,刺向那人。
那人单手一挥,我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凌厉却不霸道,而牡丹已然受不了了,片片碎裂,飘落下来,我顿时呆立当地,脑中一片空白,难道,难道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是块练武的好料子。”那人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就请小皇子明天把她送到我那里的去罢。”
“还不快谢过冷先生?”小皇子冲我一笑,“我记起你们了,你妹妹呢?”
“她不会!”我一惊之下,什么礼法规矩登时全忘了个干干净净。
“是吗?”冷先生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正不停往我们这边瞟的阿霜,走过去对着阿霜也是一掌。
阿霜似乎是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冷先生收回手,开始往回走,“我没那个闲功夫教笨蛋。”
“随冷先生高兴就好。”小皇子也不生气,客套了一句,又转向我,“我都看到了,别以为你在我家还有什么事是能瞒得了我的,嗯?”
我一呆,冷汗顿时涔涔而下,我竟然忘了,忘了这里是哪里了,居然会天真到以为没人会注意我们,每天晚上练功时居然都不察看周围,太疏忽了,我们毕竟是在路上拣回来的人啊,来路不明的,更何况这里还是皇长子府,周围处处凶险,我竟然会天真到认为我们已经安定下来了?我看着小皇子蹦蹦跳跳地走开,指甲紧紧抠进手心里,痛,我要让我自己清醒过来。
第二天就有人来把我带走了,昨天晚上我就把那本图谱给烧掉了,为的就是不让阿霜看到,阿霜什么都没说,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平静地看着我离开,然后继续回去扫院子,我知道,她这种反应也不过是不想我为她担心而已。
然后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了起来,我开始被有意培养成为皇长子府的杀手,那天那个被小皇子称作冷先生的人正是我的顶头上司。
“阿袖,你怎么又在偷懒?”一日,我正独自一人正坐在湖边发呆,天气真好,风轻轻的吹着,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天水宫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和阿霜在花园里玩,爹爹和娘亲并肩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们,多么美好的时光,可我已经快忘了,我现在能记起来的,只是几个不甚清晰的片断和那些朦朦胧胧的幸福的感觉,很多人在我的记忆里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许是我自己也在强迫自己忘了那段悲惨的回忆吧。
“要被冷先生发现就惨了,阿袖你还不快回去?”一个男孩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我转头看着他,“怕什么,冷先生不会罚我的,坐,清扬。”我拍拍身边的草地,清扬微一迟疑,还是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已经十年了,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年了,十五岁的我早就成了冷先生的宠儿,他说我天生就是为杀人而生的,是命中注定的杀手,我从来不怕他,我是唯一一个敢于直视他目光的人,从我五岁那年开始。
“给。”清扬递过来一封信,我的嘴角轻轻上扬,接过来收好,是阿霜写来的,每隔个十来天阿霜一定会写过来一封信,和我说她最近的新鲜事,好玩得很,在我走后的第三年,她突然告诉我说她偷偷溜到花园子里爬树,居然认识了皇长子府的二皇子修篁,然后后来的很多信里长篇累牍的说的都是她和修篁的趣事,今天偷溜跑出府去玩,明天两人又拌嘴了,后天又跑去花园子里没事找事,有的没的几年来说了厚厚的一大叠信纸,我喜欢看她这些带着笑的文字,就好像我也经历了一样。
“该回去了吧。”清扬见我不语,又开始在我耳边碎碎念。
“行了行了,我回去还不行?”我皱眉冲他一笑,知道他对我好,从我来的第一天见到他时就这样了,告诉我所有的规矩,替我挡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可是,总有地方不对,不对的不是他,是我,我的心里除了阿霜的快乐,再也容不下任何的东西,他进不来的。
“阿袖你……”清扬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我一瞪眼睛,全部的话都乖乖地咽了回去,我起身拍拍干净身上的草,开始往回走,清扬走在我身边,一句多话都不说,他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在耳边罗嗦,当然,他不知道,阿霜是唯一的例外,我就喜欢听她在我旁边唠唠叨叨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天都可以那么过去,多么开心的事啊。
“冷先生。”院子门口,一个黑色的身影伫立,十年来如一日,我记忆中的冷先生似乎永远都是那天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阿袖,你跟我来。”扫了一眼我身边的清扬,冷先生对我说道。
“是。”我立刻收起了我所有的感情与回忆,面无表情地跟在了冷先生身后。
“这个人,阿袖,丞相左暗风,后天早上我想听到结果。”一张纸递到我手里,我看了眼,拉开门,回房。
第二天皇长子府收到消息,丞相左暗风在自己府中暴毙,死因不明,那个时候,我还是懒懒的坐在湖边,听着清扬跟我说起这件事,我稍微弯了弯嘴角,淡漠地看着清扬脸上讶异的表情,当然不会惊异,要是清扬跟我说他还活着那才是怪事呢。
清扬早就习惯了我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不知道,当他还在苦练剑法的时候,我早已经被派出去完成任务了,冷先生对我说过,我的资质远胜过清扬,还有别人。
我自那次变故后,除了对着阿霜,就很少和别人说话了,自然也没什么朋友,除了清扬每天粘着我以外,不会有人主动跟我说话,我不在乎,冷先生说过,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清扬资质一般,更要命的是他的感情丰富得在我看来都该泛滥了,他自然是不能被派出去完成任务的,等哪天冷先生教腻了他了,就该荐他去当府里的护院武师了,我和他,命该陌路,可是,他看不到,真可怜。
就在我杀了左暗风的第三天,冷先生第一次被派了出去,一去不回。
然后我就被皇长子传召过去,接替了冷先生位置,成了皇长子府的杀手首领,不过那个时候皇长子已经继承了大统,我该尊他一声皇帝陛下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下去,谢沧当皇帝的时候不长,就过了两年的皇帝瘾,似乎是因为思虑过度操劳成疾,就入了祖陵见先皇去了,把我和阿霜捡回来的小皇子谢修麟理所当然地继了位,谢修篁被封了王,而我很自然地就被划到了他的名下。
又是一年过去了,阿霜看样子是喜欢上谢修篁了,每次和我一提他脸就开始变红,听阿霜每次露的口风来看,修篁待阿霜也不比别人,甚至拒绝了好几次皇帝向他做媒的机会,我虽然不太喜欢阿霜最多只能当妾的未来,但既然阿霜喜欢,我自然也就没有异议。
突然有一天,谢修篁单独把我召去,说是让我去江湖上创立一个杀手组织,暗中归他管辖,我没有多话,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善待阿霜,离开王府之前,我对他撂下了一句话,若是阿霜对我说了一个不字,我必反他。他是知道我的份量的,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不敢对阿霜不好,以他的聪明他应该很清楚阿霜的心思,也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半年后,暗舞阁在江湖上崛起,我一人身兼两职,一方面我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暗舞阁第一杀手红袖,另一方面我还是暗舞阁那个传说中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的首领,不过这一重身份还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就算是和我同为最上层杀手的人也不知道,其实说到底我只是传话的人罢了,真正的首领,是那个当下最受皇帝宠信的七王爷,谢修篁。
阿霜那丫头还是隔三岔五地给我写信,她在王府过得很好,只是有一点,上次她偷偷溜出来看我的时候,被我发现她居然背着我练了武功,我们水家家传的娥眉刺,她见我问起了才笑嘻嘻地告诉我,早在我烧了原稿之前她就抄了一份复本,我被选走以后就开始自己练了,内功基础自是不必愁,娘早就教过我们的,我气归气,她练了也是事实,况且王府里处处凶险,以修篁对她的宠爱程度,说她没有树敌鬼才会信,学学防身也好,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一再嘱咐她无论是谁都不能告诉他自己会武的这件事,阿霜笑着点头,我稍微放了点心,这丫头也不笨,瞒我都瞒得这么紧,自然是不会对别人说的。
日子过得相当的安心,暗舞阁的实力越来越强,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我出手的了,唯一的不好,是那个女人的出现,我暗中查过她的来头,出身青楼,被江南王谢落寒买下后送进的七王府,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谢修篁居然喜欢她?甚至为了她吼了阿霜两次,阿霜每次的信里面都尽是委屈的话,我有些生气,是不是我太过于安分了?安分到让他忘了我当时和他说过的话?我早就查到我爹爹其实是九皇子谢昭,也早就知道当年那个馊主意是谢修篁他爹谢沧出的,可是,只要阿霜喜欢,这些我都可以压下来不管,我不想因为报仇而让阿霜不快乐,那样不值得,娘亲从小就告诉我,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最应该去珍惜的。
但是,他,不守信用,我擅自回了一趟七王府,本来是想杀了那个女人来警告他的,但清扬却突然拦在了中间,没有犹豫,我杀了他,当年的惨剧和多年的杀手生涯早已磨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对别人的感情,而阿霜,不是别人。
本来我以为除去清扬后要杀她是十拿九稳的事了,可半途上又杀出了另一个人,一出手,只一招就打落了我的娥眉刺,可我也查过她啊,她是江南王的谋士啸月的妻子,织银,似乎是宿疾缠身,每天药吊子不离火,可是,她居然对我说连我娘尚且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我只有我娘七成的功力,怎么可能?她看上去不过二三十来岁,怎么可能会碰到我娘还和她交过手?那个时候她应该还不过十一二出头啊,怎么会这样?况且,在密道里我明明没见过她,只有一个男人……等等,是他?我心头一凉,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我见过他,我见过啸月,在弱水宫里,他杀了外婆和娘,我看得一清二楚,顿时,我怔在当地,脑中一片嗡嗡作响,这不可能啊,都过了十几年了,我和阿霜都这么大了,他,啸月,怎么还不见一点老态?可没时间让我多想,很快王府的侍卫就匆匆赶来了,她并未为难我,反而还提醒我快走,我咬咬牙,转身飞奔而去,我,红袖,生平第一次失手。
平心而论,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她的美就算是我和阿霜加起来都不可能比得上,那天她坐在修篁特意建的观月亭中看水,我在她身边停住,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刹,我甚至觉得她的眼里有一股浓浓的倦怠,一袭黑衣,身影落寞得就像一股轻烟,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了一般,然而,她很快恢复了常态,掩住眼底的苍凉,换上一抹倾国倾城的微笑,对我说:“你就是红袖?”
说实话,在初看她的第一眼,我突然不想杀她了,女人和女人之间,关系总是微妙得很,但是,就在她对我微笑的那一瞬,我收回了自己刚刚那个荒唐的想法,在书房里,修篁和我说得很明白了,他说他以后要娶的,也是他唯一的妻子,是她,流裳,所以我要杀她,为了阿霜,但是,我失手了。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止一次地懊恼,暗舞阁第一杀手红袖,竟然也会有杀不了的人?我不甘心,不仅为阿霜,也为我自己。
没过了多久,修篁传书过来,让我带领全部暗舞阁一等杀手进京,我奉命而行,到了京城,阿霜却过来找我了,告诉我说她不想再呆在修篁身边了,我轻轻一笑,那好办,只要阿霜放手,暗舞阁从此不再听命于七王府。
阿霜来找我的当天我就下令全体暗舞阁杀手回江南待命,自己却和阿霜一直呆在京城里,我想看着修篁死,他爹的一个主意害死了水宫的上上下下,我不过是为了阿霜才忍了这么久,而现在,不需要了。
本来我是想等政变一开始就走的,因为我很清楚,若是没了暗舞阁,修篁必死无疑,可阿霜却非要进去皇宫看看,我拗不过她,只得也跟着去了,真的挺惨烈的,我本来还以为阿霜会看不下去出手救人,可没想到这丫头非但不去救人,反倒还看得津津有味的,我是无所谓了,看惯了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凄凄惨惨,早已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