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却为这两个字所刺,霍然抬首,按在案上的五指更因一瞬间的失控而微微发白。
他并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称他为天女,但这个词带给他的,仅仅是无尽的羞辱罢了。那些淫猥的,轻慢的话语,原以为忘却了,唤醒起来却不过是一刹那间。
单烽的颊侧猛地抽动了一下,道:“是供香天女夜游图!难怪我不曾见过你,原来是那幅画,你就在画中!我一直在看的便是你?”
他心绪异常混乱,只觉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但那恐慌感却又毫无根源,有如障目行于火海中,分明赤浪迫近眉睫,随时都会一脚踏空,死无葬身之地,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不详预感,仿佛有一只手在脏腑深处锤擂着胸腔,血肉翻江倒海彼此绞杀,揪扯得从皮到指尖无处不发疼。
天火长春宫……
他在那个地方停留了三日。不止一次在天女夜游图前驻足。直到那一夜他信手毁去了烽火台,方有那一道血淋淋的影子破壁而出。炼魂珠中白骨支离的谢霓,到底是邪法所致,还是曾经受过酷烈的折磨?
“他们竟敢囚困你么?”单烽道,每一个字都如铁石一般,梗得喉口泛出血腥气,“是我来迟了,若我能早一日毁去壁画……”
谢泓衣却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悔痛。
“来迟?”他道,“你来之前,我已在画中待了整整十年。单烽,你不是来迟,是从未来过。”
那语气颇为平淡,听不出憎恶之意,单烽的心跳却急停了一拍。长留誓所抹去的不光是他的记忆,更是他溯洄往事靠近谢霓的唯一机会。在最晦暗的时刻,他没能抓住谢霓的手,再回首时,竟只有二十年来茫茫逝水,亦幻亦真眼前人,那一瞬间的切齿之恨随着一口无处发泄的浊气轰地撞在胸腔里,胸肋咯咯地暴绽,每一寸空气中都仿佛蛰伏着看不见的敌人,斩不断,望不穿,横刀四顾皆茫然。
为什么?凭什么?若是我背誓,为什么要报应在谢霓身上?烽火台化为飞灰,天火长春宫早已夷平,此生此世,我还有触及他的机会么?
单烽低声道:“谢霓,开门。”
谢泓衣并不作答。有一瞬间单烽甚至恨透了眼前这扇门,以及任何横隔在彼此之间的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道帐缦,一缕轻纱,甚至是那些横冲直撞的风,都该被一刀斩碎!
他常年以雪凝珠压制自己心中的戾气,因此对失控前的预兆极其熟悉。谢泓衣的沉默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脏腑深处燃烧的声音,随时会以可怖的冲击力爆发出来,但他却毫无嚼食雪凝珠的打算,而是自虐一般放纵它在四肢百骸中燃烧,甚至连手背上的筋脉都急促搏动着。
但他的语调却在极力压制下,显出并不真切的柔和来。
“谢霓,再见不到你,我就会”
谢泓衣捕捉到了威胁感,道:“你就如何?”
单烽隐忍的同时,他又何曾不在忍受?他对火灵根的憎恶早已种在神魂深处,对单烽尚有几分纵容,也无非因为,对方并不像彻头彻尾的火灵根那样蛮暴,还是曾经的面容。可一旦单烽的身影和那些人重合,汇入长春宫外赤红色的兽群,他便再也无需压制心中的恶念。
胁迫的话语,他在十年前听尽了。他们试图从他身上榨取出更多的战栗,更恶心的本能反应,更顺服的肢体交缠,甚至想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只是从未遂愿。那种恼羞成怒的神态,他最清楚不过。
射虎猎豹是他剧痛后的本能,又怎么容忍卧榻边有野性难驯的东西?再轻轻地推上一把。
“我就在这里,”谢泓衣道,甚至带着居高临下的逼迫之意,“你想做什么?”
急促的喘息。
单烽一掌用力按在脸孔上,忽而清醒了一点,他的渴求远非看一眼那样简单,甚至连他自己都颇觉恐怖,偏偏口中的糖浆在这一瞬间裹着舌头,转了个不着边际的弯。
单烽喝道:“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口!”
话一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口。
这见了鬼的口蜜腹剑草,谢泓衣好不容易有了松动的意思,却来了这么痴男怨女的一出。撞死?怎么不说吊死?
谁知话音落处,殿门竟轰然洞开,谢泓衣坐在帷帐深处,双目湛寒,虹影余晖,虽怒极反笑,却并无意想中被惊扰后的杀意。那指尖凌空一勾,扯着单烽冲入帐中:“你倒是出息了。”
第一百三十章 昨日赤霞今云散
单烽喉结剧烈震颤,并没有一把将他按入怀中,而是伸出一手,轻轻承托住了谢泓衣的右手。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只令人挑不出瑕疵的手。
冷素、匀净,指骨细长,以一种秀直的走势延伸,最终收束在手背上,衬得手腕更窄薄。每一寸线条都像是玉浸寒水,带着某种拒人千里的锋芒。
也确实如此。惨死在这只手里的人早已数不过来,翻掌之间,化作血糜。谢泓衣分明是极爱洁净的人,却有着毫不克制的杀戮欲望,仿佛踉踉跄跄地走在云陲,随时会纵身摔进泥潭。单烽有时仰首看他,既想他垂怜,又怕他崩碎成千万片。
炼魂珠中的那一幕,悄然掠过脑海。
这只手也曾有过白骨支离,血肉模糊的时候。焉知这一片无暇璧玉之下,还有多少裂痕?
单烽压制住攥紧的冲动,只是带着安抚的力度,摩挲着记忆中的那些伤口。
“疼不疼?”
谢泓衣皱眉。
单烽舌尖又一甜,福至心灵:“刚刚用琴弦抽我的时候,疼不疼?”
又说蠢话。
谢泓衣的目光落在他颈上。以体修那堪称变态的恢复力,弦影勒出的痕迹已经难以捕捉。指尖一触,喉结立刻以堪称剧烈的幅度滚动起来,看来渴得要命。
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谢泓衣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他的喉结,慢慢滑向下颌,颌角,每一寸皮肤都在急促地震颤,像是地脉深处的熔岩,时刻要从指腹之下喷发出来,单烽的半边脸孔当即被这种热度映红了,热汗涔涔间,原本就形状锋利的眼睑压得更低,唯有眼珠追逐着谢泓衣的指尖。
虽然是抚摸,但其中的训诫意味丝毫不减让你靠近,但要听话。
单烽毫不怀疑,只要他有所动作,那只手就会暴起扼住他的咽喉。
“放心了么?”单烽声音微哑,“都让你摸了,该相信我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了吧?嘶!”
“是么?”
谢泓衣向他犬齿上屈指一弹。那一瞬间的剧烈痒意,令单烽眼睑一压,恨不得把那作乱的手指拖入口中,恶狠狠吮化了,看他还敢不敢这么
谢泓衣轻轻地:“嗯?”
单烽如被无形的缰绳死死扯了一把,猛地后仰,胸口剧烈起伏,只能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行了殿下,别玩我了,”单烽道,“说老实话,我虽也是你眼中青面獠牙的家伙之一,但你能抓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