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1 / 1)

“你听的?”

单烽道:“慈土悲玄境那些老和尚们弹的,说能消除戾气,平心养性,就是让个刺猬听上百日,也能变作受了戒的鸡蛋。我从足月开始听,耳朵都起茧了。用处应当是有些的。”

能让这暴躁火灵根平静下来的,自然不是凡曲。谢泓衣和他相识多年,熟知他的脾性,连他动怒前的微小预兆,和皮笑肉不笑时蛰伏的阴云,都摸得清清楚楚,但出于对火灵根的本能厌恶,他对单烽在羲和舫中那些往事,其实是相当模糊的。

从单烽的自我供述来看,心黑,手狠,同门畏如虎豹,更有众叛亲离之嫌,以一己之力欺压全舫的恶霸行径是少不了的,或许从娘胎降世便会喷着真火倒提烽夜刀追逐众人那场景虽然滑稽,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只是今夜,谢泓衣听着琴曲,心中漫不经心地掠过一个念头。在很久以前,单烽的降世也是为人所期许的,甚至于为他在羲和火海中,开出一方佛堂。

东北慈土悲玄境的佛修,立誓以身渡化泥沼群尸,大抵是地狱不空势不成佛的意思,轻易不会离境,更不用说跑到羲和替一个顽童诵经了。

“你气息静了,怎么样,不难听吧?”单烽弹着这么清心寡欲的曲子,人却是神采飞扬,“实不相瞒,我还会引磬敲钟放焰口,只是没什么人找我做法事……倒不是吃饱了撑的,实在是耳濡目染。”

谢泓衣道:“你今夜神神道道的,想说什么?”

单烽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口气道:“当初我娘要是多撑半个山头再生我,我可能就是个和尚了。”

谢泓衣对单烽不是从岩浆池里蹦出来一事,表现出微微的诧异。

“你娘?”

单烽噢了一声,道:“她死了。”

能孕生出单烽这种强悍修者的母亲,应当不会轻易身死才是。谢泓衣轻轻挑了一下眉毛,道:“谁?”

“我。”单烽道,“是我烧死的。我出生时真火失控,我娘应该在我降世前就有了感应,试图跋涉到羲和求援,只是没能撑到,在羲和和慈土接壤的荒丘上生下了我,焦土千里是我师尊先一步赶到的,堪堪胜过老和尚们,被我光着屁股一边嚎啕一边喷火的禀赋所震慑,没把我当妖邪镇在地底下。”

他说得平淡如水,谢泓衣却不难猜出他当时的处境。天生戾气,凶火噬母,哪怕是身为火灵根正宗的羲和,面对极端容易失控的真火,也唯有处决镇压一途,至少在单烽长成一个足够强大的疯子前,他们有无数次尝试的机会。

谢泓衣推己及人:“节哀。”

单烽道:“我没见过她,没听过她的声音。但今日,在触及日母鼎的时候,我看到她了,是一道……燃烧的碳影。师兄说得不错,是我烧死了她。”

谢泓衣忽而明白他为何会轻易神魂受创了,那空前剧烈的反应,是一场迟来的报应。甚至于母食子一案,也更像是对单烽那场血腥降世的重演。

“母食子,”单烽道,“冲我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手上力道一重,猛地勾停了琴弦,陷入某种凝重的思索中。

“谢霓,我很不安心,让我看你一眼,才能缓过这口气。”

谢泓衣指尖一勾,弦影尽头湍急的心跳声,证明了他所言非虚,甚至那种不安远比单烽所吐露出来的强上千百倍。

“你在心虚什么?”

单烽没有立刻开口。师兄在灵烬衍天术下推算出的那一卦,如一句阴冷的谶言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稚子引火,殊难自控,风涌火势,滋蔓难图……终有一日,你所眷恋的一切,都将被你亲手焚作飞灰!

他越是靠近谢泓衣,那种恐怖感越是深重,和本能的渴望彼此交织,几乎将胸腔活活撕裂,甚至让他生平头一回庆幸起自己已经熄灭的真火来。失去真火,失去缭绕身周的烈焰,在紧拥时再不用担心灼伤眼前人。

但……

有些话终于不那么难说出口。

单烽道:“我曾经烫伤过你么?”

谢泓衣五指本能地一蜷。夜深雪疾,一股寒意沿着丹田旧伤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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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某人是真的很灾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女哀

他的沉默更让单烽确信了什么,一把挥开弦影的同时,人已翻至廊外,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谢泓衣寝殿窗前。他走得快了,衣上风起,那汹涌的热意便透过窗格疾扑进去,任凭什么人都无法在这凶兽鼻息之下安卧。

“还不走?”

单烽道:“你睡,我守着。”

又来了。

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跟当年如出一辙。那时单烽没少拿守夜当幌子,人虽沉默地守在殿外,却偷偷拨得琉璃灯火腾跃不止,令他梦中皆是红鲤逐流,时而扑在颊上,时而扑在枕间,平添许多烦恼。但如今时过境迁。

谢泓衣道:“扰人清梦。”

单烽磨了磨牙关,蹦出几个字来:“可我害怕。”

这话说出来,足可令全羲和弟子感到脊背发寒,胃里翻江倒海,记不清“怕” 字怎么写。单烽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飞快补充道:“我怕黑。你屋里亮着灯,我就安心了。”

他坦荡到了无耻的地步,谢泓衣也不管他,只披衣而坐,影子簌簌地翻书,被他以指尖轻轻按住了。醒来这会儿工夫,他已然清楚琴房里发生了什么,对着那满地的狼藉,实在有些头疼。

“乱弹琴,”他屈指叩了叩影子,轻轻斥道,“乱翻书。”

影子倏地从灯下掠走了。

“不是挺好听么?”单烽道,“你别敲它,该不听使唤了。若不是它,我也听不懂殿下的心音来,影子,到我这儿来。”

“回来。”

谢泓衣眉峰疾挑,在桌上笃地一叩,影子已如薄衣般拢回身周,单烽引诱未成,也没有多少遗憾之意,只是目光灼灼地透过窗框,望着灯晕深处,一幅凝而不动的剪影。这画面美则美矣,单烽心中却陡然掠过一阵阴冷的熟悉感,有什么触目惊心的颜色正在记忆深处浮现,丹漆油彩……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谢泓衣恰恰抬手去触影子,纤长五指轻轻一拈。

单烽脑中蓦地闪过一道雪亮的灵光,脱口道:“指上香花……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