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1 / 1)

不知绕了多久的圈子,它终于在前蹄一软时,轰然摔进了雪窝中。那一瞬间它甚至怀疑自己摔了个魂飞魄散,竟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令人口舌发麻的烤肉香气。

那香气太烫了,就是在梦里也觉陌生,但它很快听到了咀嚼声,先撕开焦脆的外皮,再嘶嘶地吸走涌出来的热油

不是错觉!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盘踞在巨石上,两肩巍巍地颤动,脚边竟还横着一座铜炉,炉火熊熊,将横架其上的半扇猪肉炙烤得通红焦脆,不时发出毕剥的爆裂声。

对上那扇猪肉的一瞬间,红鼻牛胃中便剧烈翻涌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前有飞火天降,后有人雪中烤肉,不怕死的怪人全堆在一处了。可这肉的来历……

不,回不来了,不管从前是什么人,只要进了雪牧童的畜牲道,便只是任人宰杀的牲口,就算剖开血肉,也看不出半点儿差别来。

那修士拿巾子抹去嘴角的脂油,扭过头来,他幞巾底下压着七八股织着金玉的发辫,把那点儿强作出来的朴素揭了个底掉,脸孔圆胖,却晶莹白嫩得出奇,简直如不解事的幼儿一般。

红鼻牛一对上这张脸,便颅脑剧痛,仿佛要被活活锤裂了

一定是故人!它在畜生道里过了几回,把前缘都忘了大半,只有故人才能唤起些什么,那些为人时的记忆零零星星地往外冒。

胖修士道:“你找我?”

红鼻牛前蹄一屈,呕出了一捧脏雪,其中掺杂着数点铜光,赫然是一枚残破的小还神镜。

胖修士不顾污秽,一把抓过残镜:“这是……元贝的小还神镜?”

元贝。

被叫出名字的一瞬间,红鼻牛识海中便泛起剧烈的晕眩感,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浮出水面。

是了,他曾是个修士,名叫金元贝!眼前便是他的师尊金多宝,若说世上还有谁肯救他,也只能是金多宝。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红鼻牛脖子一伸,死死咬住了金多宝发梢的一枚金珠。

金多宝道:“你是……元贝?”

红鼻牛哞哞地哀叫,金多宝双手结印抚按其顶,灵台燃烧般的剧痛后,喉中禁制散去,它终于得以断断续续地惨叫出声。

“师尊,好痛啊,我好痛啊,救救我!”

“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练!他们抓了我,投进了畜生道,我的手脚……我的鼻子……啊啊啊啊!”

金多宝道:“你……他奶奶的,你不老实在舫里待着,怎么会落到雪练手里?”

红鼻牛口中泛苦,说不尽的痛苦和悔恨。

他是从紫薇台里逃出来的。本来赌钱这样的小事,挨一顿鞭子就能了事,他也没当回事,只等着金多宝来捞人。

在等候发落的间歇里,他却意外听说白云河谷的血案有眉目了,弟子们身上的雪凝珠被人动了手脚,要查起来也容易,这一批雪凝珠从锻宝楼出来,分发到弟子们囊中,经过谁的手

红鼻牛当时就知道不妙了。

这矛头不就直指向他么?

作为锻宝楼的掌事,弟子们外出时领取的法宝,都得经过他的手。他手脚不甚干净,常常找借口把雪凝珠扣压在手里,租给底下的小宗门,等舫里弟子们急用时才拨下去。雪凝珠的岔子出在他手上,实在是百口莫辩。

师尊不在,紫薇台绝不会轻饶了他,不行,得跑!

他逃出去找那些小宗门兴师问罪,以求能查出些什么,戴罪立功,可一不留神就中了雪练的奸计,因此受尽折磨,就连求死也不能。

“师尊,师尊,救救我!”红鼻牛双目淌泪道,“您想想法子,徒儿不愿再做牲口了。”

金多宝道:“你糊涂啊,紫薇台又怎么了,有什么事老子保不住你?事到如今,你的肉身还在么?”

红鼻牛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肉身中了邪术,尚有破阵的可能,可若是肉身被毁,眼前寄托在牛身上的便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即便强行剥离出来,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又被摄回了畜生道中!那投胎转世时被活活碾碎的剧痛还在眼前,他脑中混沌,像是被打碎了,又被强行捏合在一处的,这一切无疑指向了最差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金多宝也能救得了他。

红鼻牛脱口道:“夺舍!不论是什么人,我只要一具人身”

金多宝的面色猛然一沉,那张白嫩如婴孩的脸上因此沟壑丛生,竟像在一瞬间衰败下去。

红鼻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可话一出口就已经迟了,金多宝宽厚的双手如烙铁般按在他颅顶上,带来惊人的灼烧感:“那是邪术!逆天而行,够损你八辈子功德的,你从哪里知道的?”

“邪术?”红鼻牛咬牙道,“那是你自己用的,你替薛云夺过舍!”

金多宝半晌无话,从鼻腔里喘出一道粗气:“他告诉你的?”

“用不着他说,他背上的胎记,我在古阵残箓里见过,那是夺舍印。师尊你入舫前又有那样的名头……”

金多宝的神情变幻,更坐实了红鼻牛心中的猜想。火貔貅的来历称不上隐秘,昔年他作为阵修拿钱办事,没少酿成祸事,抵得上半个魔头,后来受舫主点化,说是改邪归正,弃阵入舫,却也没少见他鼓捣阵法,因此平时虽笑脸迎人,却总令弟子们心生畏惧。

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师尊手握夺舍邪术,都免不了心生忌惮,唯恐哪天这一身的修为就拱手让人了。红鼻牛也为此胆战心惊过,直到他再一次壮着胆子验看了薛云背后的夺舍印,方才意识到不对那一方夺舍印,是早已用过的。只有被用过的阵法,才会化作形如古篆字的赤红胎记,随着年岁不断消减,反过来推算时间,正是薛云拜入山门的时候。

也就是说,所谓的“薛云”,根本就是一缕来历不明的游魂,金多宝替他夺舍,让他坐拥了上乘的火灵根天赋,又对他百般纵容,任他横行舫内,怎么不令旁人眼红?

为什么?金多宝为什么要替他做到这种地步?

金多宝叹了口气,瓮声道:“你……我与他有一段因果。”

“又是因果!师尊,你当初收我为徒时,也口口声声都是因果,他可以,我就不能么?师尊,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只能托生到畜生道里,一世一世地当牛做马,我记不住了,很快就要忘光了,师尊!”

话音未落,金多宝便松开了他,让那未尽的哀求重新归于意味不明的嗥叫,唯有腕上一串十八子的玉髓珠,丁零当啷地触在他额上。那些珠子大多颜色不纯,飘满了浮絮,唯独正中一颗泛着如血的赤红。

“你瞧瞧,我们师徒间的因果,已经偿完了,哪能到逆天改命的份上,”金多宝拨算盘似的盘了一通珠子,捏住了其中颜色最淡的一颗,那几乎已是灰扑扑的石玉了,稍一用力,便化作了齑粉,“师徒一场,我也不想哪天烤肉的时候碰上自己的徒弟,这样吧,元贝啊,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断不可能替金元贝夺舍的,也没有逆转生死的本事,要想令金元贝摆脱畜生道,却并非全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