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远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随即迈步离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萧胤棠带了几人,终于赶到了附近,发现地上锦衣卫的尸体,目露诧异,立于一旁,看着随从迅速搜检尸体,片刻后,随从起身道:“世子,尸体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萧胤棠沉吟着时,远处随风仿佛传来一阵异动,一个负责望风的手下匆匆跑来道:“世子,有官兵来了!”
萧胤棠望了眼远处已能看到的影影绰绰的执着火把的人影,皱了皱眉:“分头散开,切勿暴露身份!”
……
隔两日便是元宵,原本当是满城处处元宵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过的却有点不一样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缔灯会,实施宵禁,严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无路引之人,还封锁住各个城门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车以及船只,都要经过严密搜查,城里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暗中传言,说城里进来了金面龙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没有户籍或是没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缉拿。
嘉芙这几日又觉提心吊胆,偏家里还出了点事。事儿也不算大,就是闹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说要给孙子再说门亲事,甄耀庭不答应,闹了几天,又,按照计划,到正月底,甄家会有今年第一条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随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许。为了这两件事,从年后开始,家里就没安生过,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争论,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将他暂时锁在房里,等船走了再放他出来,没想到一早,发现窗户被撬开,他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这会儿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城里这几天本就不太平,门房说,方才还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过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点慌,嘉芙也很担心。
前后以及角门的门房都信誓旦旦,绝对没见公子出去过,家里各处也都找了,却不见他人。嘉芙想他到底会去哪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匆匆赶了过去。
甄家地方很大,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处工坊,是早年父亲所用。
嘉芙的父亲从小喜欢做木工活,打造各种船的模型,甄耀庭这一点也随了父亲,小时候常跟在他边上来这里玩儿。后来父亲终日忙碌,一年到头,难得再来一趟,这里渐渐就成了甄耀庭的乐园。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从父亲去世后,这几年间,这里慢慢便废弃了,平日门扉紧闭,连下人也极少经过。
嘉芙赶到那间工坊,站在门口,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刨木头的哧溜哧溜声,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凑到门缝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哥哥就在那张旧马凳前,正弯着腰奋力地刨着一块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外衣脱了,随意丢在一旁,看起来还满头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赶紧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亲继续担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甄耀庭见妹妹来了,手上也没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只是你别打搅我干活!”
嘉芙原先心里很气,但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渐渐地又软了,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说说吗?”
甄耀庭不应,继续呼哧呼哧地刨着木头。
“你是至今还在想着,爹没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么他自己没法回来的地方,你没亲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顿。
嘉芙坐到了边上的一堆旧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还在继续刨着木料,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工坊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着他没事儿,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趁这回方便,全说了吧!要是你觉得难听,那是因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还记得年前我们回来经过福明岛发生的事吗?那回也不是说你全不对,那人对张叔无礼在先,你护着张叔,原是没错的,但后来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后的那些人,看着都不是良善之辈,咱们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点亏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闹了一场,幸好那几个人自己走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甄耀庭哼了一声:“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那人先衅事,还把我摔地上,我骂几句也是我的不对?”
嘉芙道:“你打的过他?你知那些人什么来头?你骂几句,是过了嘴瘾,万一得罪了我们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么办?”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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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皇帝的面了,宫人说,皇后衣不解带,一直在皇帝身边侍病。
她入内,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肿,神色憔悴,离开前对她说,皇上召她,让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颜悦色,一如她平常的样子。
重重叠叠的明黄帐幔间,漂浮着一股香料和药混合在一起的苦恶气味。殿牖紧闭,深殿里的光线昏暗而沉重,仿佛一团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嘉芙望着龙床上那个名叫萧胤棠的男子,跪在那里,已经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了。
短短不过十年间,大魏的皇权便更替了四次,年号从天禧、承宁、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中间还起过战事,不可谓不频繁,但从先帝朝开始,大魏彻底结束内部动荡,国力日益强盛,民生亦得安定。萧胤棠从父亲世宗手中接掌皇权后,塞北边陲再起风云,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顾群臣的苦谏和阻拦,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突厥。是役虽艰难而胜,但他却不慎受伤,归朝后伤情恶化,御医束手无策,现在已经开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传了。
萧胤棠一直昏睡着,突然,他的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乱舞,仿佛正在奋力抵挡着什么。
他的双目依旧闭着,但眉头却紧紧地团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惊恐,额前不断有冷汗冒出,看起来正在经受着什么可怕梦魇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来,靠过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湿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顾疼痛,爬起来再靠近,却听他发出了几声含含糊糊的梦呓。
“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萧胤棠的喉咙下咯咯作响,似有一双看不见手的正在掐着他,呼吸困难。
嘉芙心口突突一阵乱跳。梦魇里的萧胤棠继续呓语着,却变了腔调。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你就算变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齿,面庞扭曲,乱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只手腕,立刻收紧五指,齿关间格格作响,顷刻间,梦中全身最后的力气似都凝聚到了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犹如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又叫了他一声。
萧胤棠终于苏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双目定定地注视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丝笑容:“皇上,是妾身……”
萧胤棠松开了她的手腕,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为他拭着额前冷汗。
他脸色苍白,闭目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问了句:“阿芙,方才你可听到朕在梦中说了什么?”
嘉芙执帕的手轻轻一顿。
裴右安,卫国公府长子,自小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天资超群,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就中进士,当时的天禧帝对他十分喜爱,破格命他入弘文阁待诏,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对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于安西节度使任上,终身未娶,时年不到三十。
据说,死前那夜,在素叶城中,他旧病复发,呕血溢盂,秉烛见前来探视的左右下属,人皆涕泪,他却面不改色,依旧谈笑自如,称自己自小与药石为伍,曾被断言活不过十岁,苟延至今,已是问天多借了二十载,死并无憾。
裴病殒于塞外孤城的噩耗传至京城,据说先帝世宗悲恸过度,当时竟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