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净眼疾手快,一拉院门,刚好夹住。
“……果然,脾气更差了。”陆净摇头感叹,一转身,对上街对面看他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间。在柳家大丫头越来越古怪的目光中,陆净缓缓松开扯门环的手,“呃……”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挽尊一下,小丫头已经“啪”一声,把自己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陆净:……
行吧。
可怜他生前一世风流潇洒,没想到死后丁点不剩。
怅然地叹了口气,陆净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着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灯嬉笑打岔的吊儿郎渐渐敛去,神色变得有几分恍然。
人间黄泉,死生一线。
这一线相隔,就是好几千年。
最初的几个人中,最早归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谓“慧极必伤”,虽说陆净一直不觉得左胖子这厮有什么“慧”可言喝酒爱赌博,赌博手气差就算了,还喜欢钻空子赖账,分明只是个一毛不拔的金公鸡,满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阁大衰大败大动荡,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数千年,百废待兴,也是他一人兴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阁一府的大脑。
陆净想不出那需要什么样的心力,只知道最后一百年给他配药的时候,只觉得他内里腐败老朽得哪里像个修仙人,哪里像个十二洲最威风的掌门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还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却还在笑。
笑说:十一,我想干件大事。
他问什么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烛南的海日泼进房间。他站在光里,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仙门汲汲,众生芸芸,我把山海阁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强,那也改不了一个事有钱的,豪富的,是山海阁是天工府,而不是整个清洲,整个天下。”
“可何为山海?何为天工?”
左月生转过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顿:
“海纳百川,山泽万物。”
“天工开物,以被苍生。”
这才是山海阁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时,山海阁与天工府的祖师爷,攀登不周山时,得道时发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这八个字建起来。”左月生轻声说,他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穿过,金灿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太乙当年要镇中钧?为什么太乙当年能镇中钧?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钧。”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镇中钧。
镇的是太乙诸人求道问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与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开四极,去承载青冥,他们去传道开城,去为人间种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诉三十六岛,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亲相爱,想向三十六岛证明,神君没有做错什么,当仙妖联手,所有生灵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来。也是想告诉天下人:回头,没有那么难。
“人间你慢慢走,不要怕回头。”左月生慢慢念出当初太乙掌门裴棠录殉道前留下的话,他对陆净笑了笑,“歧路很远,歧路很难,可太乙已经为人间走出了第一步,我想……为人间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窗外沧溟潮声一重又一重,冲刷那些巍峨耸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铜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谁,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个比所有先辈都更远的地步。
左月生说:“陆十一,人人都说,山海阁是天底下最大的钱庄,什么都能买,也什么都能卖。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觉得它就是一个买卖的钱庄。在枎城之前,我满脑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数着黄金入睡,再数着黄金醒来。”
“说实话,老子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左月生定定地看着他,“十一,我真的不开心。”
陆净说不出话。
“我老想着,那些重定天地时,死的人。一转眼,一千多年过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还有城神,它们以前都活生生地活过。就像不渡身边带着的那只凫徯鸟一样。”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一直都记着。”
“一想起来,眼前就是太乙的百万青铜像。”
“十一,我得做点什么。”
“我要山海阁,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阁。”
“我要山海阁,是人间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个人间的物。”
要让“粥济天下”的山海阁,真的粥济天下。
要让“天工开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万物。
一个可笑的梦。
一个荒唐不羁的梦。
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走过千年风风雨雨,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与神君相约要让人间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门先祖,一生忙碌,就为了让大道盛传,让萤火自微尘而生。
往后生死更迭,仙门如他们所愿,终于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人间巨木。可这木上繁蔓朽枝,遮风避雨,也遮蔽天日。
谁能否认,谁能质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与赤诚呢?
可他们的赤诚与真心又有什么用?
江流石转,沧海桑田,生死百年间。记忆与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开始清晰深刻,渐渐的,红漆脱落,笔痕淡去,模糊难辨,到最后连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随风飘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复兴的山海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