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得,掸不得,既想握住,又明知不可追。

尽是徒劳。

7(“大少爷分明是有意针对我”)

初夏,晨光熹微。过去几月的寒风似乎还留了个尾巴,早晚都残余着些凉气,空气里却已经隐隐有热意升腾起来了。

襄州向来是多暑多湿之地。六月一到,街上不少人就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趁着傍晚夜间艳阳落山之时,搬着竹椅、摇着蒲扇坐到树荫底下乘凉了。而那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也早早派家仆去了冬日备好的冰窖,凿冰做釜用以消夏。

只是,当还冒着丝丝凉气的冰釜被送到颜家太太的房中时,却又引起了不小的争端。

“好啊你,连我们太太的用度也敢克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看我不禀了掌刑嬷嬷把你这欺主的刁奴赶出府去!”

颜太太贴身伺候的贴身丫鬟杏红一边指着地上的两尊冰釜,一边怒视着前来送冰的厨房小厮,毫不客气地一通斥骂,倒把眼前这个比她高大了不少的少年郎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只顾着连声告罪:“哎哟我的好姐姐,您这是做什么呢?什么克扣太太用度,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哪有这个胆子呀!”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对着才十岁的小丫鬟叫出这声好姐姐的。

杏红也根本不吃这一套,当即柳眉倒竖,娇声斥道:“呸!如若不是你擅自克扣,为何我们太太只得了两尊冰釜?我可听说了,连姨娘院里都是四尊!”

“嗨,您要这么说可就真误会我了!”那小厮急得抓耳挠腮,为难半晌,又偷偷往外头张望了好几眼,才含含糊糊解释道,“还不是……咳,少爷那边的意思吗?不、不过少爷也是好意,毕竟太太病了这么些时日,怕是受不得寒……”

杏红也急了:“这是哪里的道理?哪有为人子的随随便便就能插手嫡母的房中用度?大少爷他明明就是”

“杏红。”正在这时,正房的帘子忽然被掀开,另一名年长两三岁的丫鬟橘白站在门边喊了一声,“别一味跟人做些口舌之争,太太热得厉害,吵着要冰,还不快把冰釜搬进来。”

杏红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到底还是抱着冰釜往房里去了。橘红看得叹气,也过来帮她搬了另一尊。

那小厮见两人都没再注意自己,也怕惹上麻烦,连忙偷偷摸摸跑走了。

正房里。

王惠生正坐在桌案边,大口往嘴里灌着解暑的酸梅汤。他向来怕热,又是在自己房中,便只穿着贴身的亵衣。旁边立着几个缓缓摇扇的丫鬟,不过他的额头上仍出了不少汗珠,脸颊也有些发红。

王惠生从外表上看是不折不扣的健硕男子,相貌阳刚周正,肌肉也结实。然而一脱了衣服,露出大半身形,便多少能看出些跟正常男人的不同来。

几个年岁都不大的小丫鬟时不时偷眼瞧一瞧他从窄小宽松亵衣下露出的饱满胸脯跟肥软丰硕的屁股,哪有男子能长成这样的……接着又不知怎么想起前些时日这位男太太跟大少爷不清不楚的那一回,小脸蛋竟慢慢红了,彼此间不经意对上的眼神也极为暧昧。

说不出的古怪气氛悄悄在还算宽敞的房间里蔓延,使得刚踏进房里的杏红与橘白都发现了一点异样,不得不大声咳嗽了几下以示提醒,小丫鬟们这才赶忙回过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太太,冰釜取回来了。”橘白率先开口,将一尊冰釜放到了王惠生不远处。

王惠生抹一把头上的汗,有小丫鬟递上绣了并蒂莲的水红色锦帕,他看了一眼直觉得心里别扭,不过最后还是接过了,又吩咐橘白:“再放得近些吧,感觉不到凉风。”

橘白有些犹豫:“您上次生得病还没痊愈,还是不要太贪凉了。”

王惠生顿了顿,神色有些悻悻然:“我哪有什么病。”到底还是没有再强求。

话虽如此,那回颜大少爷明目张胆地闯进来,对他又……那般轻辱,府里的闲话都快传到天上去了。若他不顺势病上一场,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后院里那些借口请安,实则想看他笑话的女人呢。

毕竟他也不算真正的女子,颜老爷也怕他被自己前头收的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婢妾们迷花了眼,向来是不许他跟她们独处的,早就免了晨昏定省,甚至连他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是特意挑出来的相貌平常、身段也没长开的小丫头。二叁铃六久二『叁久六群「看后文

“太太,咱们做戏也要做全套的呀,免得不小心落人口舌。”

王惠生撇撇嘴,不过心里也清楚平素稳重周到的橘白说的是对的,也没再驳回去。倒是杏红,年纪最小,脾气也直率,当即就愤愤然向王惠生告了一状,末了还不忘提醒:“我看就是少爷存心要找您不痛快!太欺负人了!”

王惠生初听也十分生气,可几息之间又冷静下来,神情黯然:“左不过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这样的人辱没了颜家的门楣,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人的出身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吗?难道他就不想托生成高门大户里衣食无忧的大少爷吗?可世间就是贵人总比穷人少,贫贱远比富贵多。而且他相较之下更悲惨些,贫贱也就罢了,连一具健康正常的身体都没能捞着。

王惠生自己在这边哀怜自己,伺候他的几个丫鬟却都有些欲言又止。

要说大少爷之所以那样处处找事,恐怕也不尽是因为太太身世不显,更多应该还是他招蜂引蝶、自己又不知收敛,到现在外头还有流言说颜老爷是因为被他戴绿帽而气病的……

就说前两天,太太一个丫鬟随从都不带,独自一人就出了门。听说是去白云寺私会那个长得很不错的漂亮和尚去了,回来又被大少爷夜闯寝室,还把她们都赶了出来,两个人锁了门待了多半个钟头,谁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点什么,只看见最后大少爷紧绷着面皮走出来,太太裹着床薄被,衣衫不整地捂着脸呜呜直哭,连府里长年吃斋念佛、最注重规矩体统的大姨娘都惊得差点昏过去。

当时她们这些小丫鬟心里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己要因为窥见主子阴私而被秘密处理了。所幸大少爷慈悲,只让身边的嬷嬷提点了几句,就放过了她们。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颜家大少爷跟当家太太有私的谣言也在背地里传开了,管事的怎么抓人打板子都止不住。到了现在,好像连府外头都有了点风声。

王惠生心思浅薄,自然不知道自己这几个丫鬟心里是如何百转千回。他以前是过惯苦日子的,到了颜府才晓得炎炎夏日还能用上冰釜消暑,也不计较自己被颜九龄克扣了份例的事,反正两个冰釜也比让身边这些没力气的小丫头摇扇子强,于是便也就着凉丝丝的寒气享受了起来。

夏日难熬,王惠生胃口也不佳,大概是上午灌了好几碗冰镇酸梅汤的缘故,午膳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一碟凉拌鸡丝,几只翡翠虾饺就觉得腹中发胀了。他是习惯午后睡半个钟头的,刚想躺下,门外突然又来了个面熟的丫鬟,王惠生认出她是颜老爷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梅香,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放人进来了。

“太太,老爷醒啦!一睁眼就要见您呢。”

梅香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王惠生却有些冷淡。

老头子病了可不是一天两天,那些个中西大夫可都说他挺不过这两个月了。仔细算算,他这次昏迷可足足有大半个月,如今忽然间清醒,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可别是回光返照吧。

不过,只要他还留着一口气,就是颜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他要见王惠生,王惠生还真不好拒绝。

但是就那么个跟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喘气儿的老东西,身子早垮了,既不能再护着他,也不能让他再怀上一个孩子,王惠生便实在不耐烦再讨好,百般不情愿地穿好了衣裳,一脸敷衍地去了。

颜老爷原本与王惠生一起住在正房,只是后来为了方便养病,就挪到了幽静的西园里。西园远离颜府的中轴线,其实是十分偏僻的。王惠生又怕撞见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下人,一路上躲躲闪闪的,走了足有一刻钟才到。

等进了明间,远远能看见老头子正半靠在床头,一边由丫鬟喂着药,一边巴巴地望着门边看。王惠生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脸,又换上一副在颜老爷跟前惯常摆的温和笑脸,疾步走了过去。

“老爷,您可醒啦,这些天可担心死我了。”

年轻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蓬勃朝气,目光熠熠,皮肤光亮,只让人看着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鲜活生命力。

颜老爷两颗浑浊的眼珠子都亮了,贪婪地上下扫视着王惠生,激动而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惠、生、来……”

“哎,我在呢。”王惠生顺从地走近几步,接过了丫鬟手里的药碗,摆摆手示意她出去候着了。

王惠生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汁,慢条斯理地吹晾着,“太好了,您精神看着还不错,想必这病养不了几天就能好全了吧?真是菩萨保佑。”

颜老爷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哪能看不出来他是在故意哄自己开心?不过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千疼万宠的娇妻,就算是好听话那也比别人说得好听,笑得见牙不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