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号铁铲出现在他?手中,嘉波往下用力,就在小孩原先坐着的地方开始铲沙子,他?头?一次觉得?轻盈的沙子如此讨厌,一铲挖开有半铲落回去,折腾半天才堪堪挖出一个腰深的坑。

小孩一开始不发一言,他?是一块沙漠的石头?,石头?才不需要说?话。

但时间一久,抛至高?空的沙子呈抛物线落在他?身上、睫羽和头?发,小嘉波再也坐不住了,纵使他?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也希望是一块靠在仙人掌干干净净漂亮的石头?。

他?挪了挪屁股,趴在沙坑边缘,用一双疑惑的瞳孔望向坑中和他?有着相似发色和容貌的人,磕磕绊绊道:“你,是谁?”

嘉波继续深挖,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是未来的你。”

“哦……哦。”

小嘉波不觉得?他?在说?假话,但刚诞生没多久的他?显然还不曾了解如此深奥的议题,语言和思考一时有些?混乱:“你,不,我……未来的我,是什么人?”

“一个失败者。”嘉波回答,同时向上望去,现在坑的深度接近两米,足以让他?仰视年幼的自己,“唯一擅长?的是半途而废。”

当魔神选择抛弃人类,当令使选择背弃魔神,当魔术师也不纯粹。

似乎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将一件事做到圆满,他?会临阵脱逃,再给自己赋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为了不伤害子民而离开提瓦特,比如为了一个家庭的圆满而抛弃令使的使命,或者将舞台视为荣耀,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沉重的职责,喜欢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满足虚伪的自尊心。

嘉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小人,或许不应该被称作人类与智慧之神,而是小丑与逃避之神。

“你想下来吗?”铲子被用力插入土层,嘉波朝上伸手。

“要!”小嘉波轻轻点头。

小孩跳到他?怀中,再钻出来,蹲在一边假装是朵壁花,他?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嘉波的影子,注视他?犹如注视自己的内心。

小嘉波问:“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嘉波却反问:“父亲和妈妈呢?”

“都死了。”小孩睁大眼睛,空洞地落下一滴泪水,“妈妈死了,父亲死了,大家都死了。”

“……只有我活着。”

“看,这就是我半途而废的原因,”他?低下头?,拔出铲子又开始向下深挖,“我会恨,恨他?们?为什么都轻飘飘地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承担活着的罪,而这一切原本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选中我?

为什么我已经拼尽了全力,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明明是领向光明的智慧之神,为什么我带来的只有黑暗、痛苦和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妈妈,妈妈,难道嘉波不配获得?幸福吗?

“不要伤心,”小嘉波拉住他?的衣角拽了拽,“我知道,你很痛苦。”

洞继续挖,越是靠近深层土层越是坚硬,嘉波不得?不翻来覆去几次将砂土运表层再折返回来,渐渐地,天空变成一个米粒大的小点,湿热的空气?包裹住两人,沉闷到让人无?法呼吸。

还要再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偶尔他?会思考当年花神和赤王的计划修改哪一处才不至于?导致现在的结果,有时候觉得?祂们?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谬误,有时候觉得?不应该擅自染指禁忌知识,换成别的力量应当能?好些?,有时候又觉得?以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代替名为嘉波的人造产物更合适,机器没有心,没有心便不会像他?这般脆弱。

但以上的种种终究只是设想,是一切业已发生后的悔恨和脑补,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就在此,他?有时候痛恨自己活着,有时候又觉得?幸运,因为无?论如何?砂金都会来救他?,将母神的注视分他?一半,死亡也变得?不再是一种救赎。

等到日?月轮转不知几个交替,卷刃的铲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当以魔神目力也看不见天空之时,一铲子下去,嘉波发觉再也撬动不了分毫。

他?蹲下身,扒开薄薄一层碎石和岩土的混合物,发现地面出现一个铁环,顺着铁环摸出一道紧闭的缝隙是一扇门。

小嘉波却突然伸手制止他?拉开铁环的动作:“不要拉,很危险。”

他?口齿变得?伶俐,也许是因为他?只是太一之梦读取内心变出的一道照影,他?始终不是真正的小嘉波,真正的嘉波不会在地心碰见一个不可靠的大人。

“这是一道脐带,拉开它,禁忌知识就将从?你我身上分离,它很可怕,也不可控,会毁掉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毁掉你自己。”

“但我必须这么做,计划的第二步,是想办法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嘉波回答,“神性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东西,我需要禁忌知识的吞噬性。”

手指放在铁环上丝毫不放松,一片漆黑中嘉波定定地凝望着年幼的自己,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神明对抗神明,力量对抗力量,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何?为神?”他?向自己发问。

神明是一种天生的身份吗?

神明是强者高?高?在上凌驾于?弱者吗?

神明是万物的容器,是禁忌的化?身吗?

“都不是,神明是责任,是明知不可为还要咬牙坚持的重担,是一条不被人理解也不可能?承受得?住的殉难之路。想要逃离?不,不可能?的,即使变成令使、变成人类、远离星球也会在午夜梦回想起它。它刻进你的骨流进你的血,撬开你的大脑吸干你的骨髓,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在漫长?的生命日?日?夜夜悔恨,要么就在对的时机做对的事。”

“我知道的,”年长?的他?轻声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嘉波的眼里流出鲜血,漆黑在他?眼里变得?明亮,“如果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给你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你会放弃逃避和抵触,放弃当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沙漠里的小蘑菇,你愿意成为禁忌知识的容器,成为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吗?”

他?将小孩拦住他?的手拨开,却并不丢弃,而是将稚嫩的手握在掌心,手心贴着手背,温度传递温度,而后一起放在铁环上。

愿意吗?

成为一个不被所有人理解甚至会被视作恐惧疯狂的存在?

像是一秒被拉成了无?限长?,又或是根本没过去多久,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在拼命思索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

“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