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一边儿给小姐收拾零零碎碎的物件儿,一边儿说:“我看二少爷只是文弱了点儿,阴森了点儿,缠人了点儿,也没什么不好。”

张玉衡教她给逗笑了,说:“你这张嘴,早早晚晚,都要给你缝起来。”

主仆二人正说笑,张玉衡忽然觉得,一股翻滚的气息从身体里边儿涌出来,他连忙捂住嘴,作势欲呕。

含英慌忙将痰盂儿拿过来,一边儿轻轻拍小姐的背,一边儿忧心忡忡地问:“小姐,不要紧吧,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一阵忙乱过去,张玉衡终究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好拿帕子捂了嘴,筋疲力竭地靠在枕头上休息,漂亮的眉眼蒙上一层阴翳,他这会儿的心情,好似穷了大半辈子的人乍然看见眼前拔地而起一座金山,又惊又喜,又觉得这或许只是个误会,是求而不得忒久,迷了心。

含英抓着小姐的手,眼睛里有一点儿晶莹的热泪,颤声问:“小姐,咱们……咱们心愿得偿了,是不是?”

张玉衡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含英的泪流出了眼眶,喜上眉梢,又哭又笑,抓着小姐的手也没了轻重,把张玉衡给抓疼了,也没察觉,“小姐,小姐,您真的,真的……奴婢去请……不,不能请大夫,没做万全准备,不能让人知道……您说呢,小姐?要不要和小爷写封信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想小爷一定也会高兴得不得了,说不定,趁着这股喜劲儿,还能一鼓作气打个大胜仗回来呢!”

张玉衡的手,抓住肚子那儿的衣衫,手指上头,祖母绿戒子沉默地映着灯光。

第三十章 二mama的信

第三十章

李北寒率兵离开奉天城不久,张玉衡在炕上看他写来的信时,忽感不适,欲要呕吐,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哪儿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和北寒翻云覆雨这么多回,他可一回“药”都没吃,为的,不就是怀上个孩子?

如果,如果这会儿,他身子的不适真是因为孩子,那算算日子,很可能是在白水县怀上的,和北寒头一回弄,就怀上了。过去这些天,他一直活在恐惧之中,怕自己怀不上,和李长川成亲这些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他也吃过不少“药”,没把身体弄坏,弄的不能怀孕,真是天大的好事儿。

含英说的不对,这没什么好遮掩的,在和北寒弄之前,李长川也来过他屋里,回想起来,也没差多少日子,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个孩子,光明正大,无须遮掩,等生下来,将过上再辉煌不过的生活。

这一夜,张玉衡都没睡好觉,他决定明天再请大夫入府把脉,他要先把这喜气儿留给自己,等天明了,再去应付由此而来的琐碎杂事。他让含英拿了纸笔过来,给远在北地的北寒写信,想告诉他,他是“有用的”。

他写着写着信,兴奋劲儿过去,方停了笔,看着自己写的一大堆啰啰嗦嗦、喜形于色的小楷,沉下脸来,在心里骂自己荒唐。他让北寒不要“胡说八道”,免得让人察觉不对,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胡说八道”起来。

张玉衡放下笔,将几张写满荒唐话的信纸撕碎,扔到纸篓里,方上了炕,打算睡觉,可翻来覆去,好大一会儿都没睡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连连做起噩梦,梦见刀兵四起,狼烟滚滚,山河染血。

他醒来时,天光大亮。

含英为他端酽茶漱口,问他要不要请大夫来诊脉。

张玉衡道:“李长川人在哪?”

他这一宿,哪儿是睡觉,分明在受折磨,这会儿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只想在炕上盘桓,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昨儿没想到,今儿一想,要告诉李长川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觉得膈应。

含英道:“帅爷昨儿一宿没回府,我听说,是在海台子(暗娼)那儿过了一夜,这会儿,不是还和海台子厮混,就是去了军政署办公罢。”

张玉衡听了,脸上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他早知道李长川不止有府里这几房姨太太,在外头也处处留情要不三夫人、李北珩他们是怎么来的?不禁想,万一李长川在外头搞天搞地,得了病,再过给他,那他才冤枉。

“等孩子生下来,看见自己的爹这模样,不知会有多恶心。”他说。

含英低下头,不敢接话。

张玉衡面色不虞,一想到将自己有孕的事儿告知李长川,李长川可能做出的种种反应,他就觉得恶心,再想到等孩子生下来,看见自己有这样儿混账的父亲,心更往下沉。

他忍不住忆及李北寒说过的话,让他嫁给他,如果北寒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孩子的父亲,那不知要比李长川好上多少,他明知北寒不过是戏谑之语,可心中遐思万千,将那图景描摹的淋漓尽致,成真了似的。

“那,小姐,”含英鼓起勇气,说:“咱何时请大夫?”

张玉衡心不在焉道:“等……等李长川回府,再请,让他亲耳从大夫口中听见这事儿,比什么都管用。你记得,请我一贯用的白二爷,他为人诚实,也很得李长川信任,让他来给我把脉,再恰当不过。”

张玉衡思虑周全,将事儿都安排下去,今儿也不打算再忙生意,要好好儿休息一天,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惊喜,还有伴随而来的一大堆麻烦事儿,都得用心做最好的打算。

他不出去和人打交道,人总是要来找他。

李北珩不知打哪儿弄来一箱子哈密瓜,献宝似的,都拿来给二妈妈张玉衡享用。

张玉衡打起精神来,婉拒道:“你不送去给你妈妈、妹妹们吃,来给我做什么?我哪儿敢收?”

李北珩道:“二妈妈,您只收大哥的孝敬,看不上我的,是不是?”

张玉衡微微一愣,看李北珩的神色,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这老二平日不爱说话,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头,和谁都不亲近,教李长川当着众人的面儿,骂的狗血淋头,也没多大反应,这会儿,是……

他只好让含英把东西收下,切了一个,拿来一起吃。

李北珩说起学校中的趣事儿,费尽心思想让张玉衡觉得有趣儿,张玉衡有心让他离开,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毕竟李北珩再怎么说,也叫他一声“二妈妈”,他自己的亲妈只知道闷在佛堂里边儿烧香念经,这几年哪儿管过他们兄妹仨人的事儿,李北珩既不受李长川喜爱,又没有母亲回护陪伴,还得照顾两个妹妹,这会儿想和他这个“二妈妈”亲近,也无可厚非。

再说,这些天,李北珩待他着实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张玉衡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别人如何待他,他当然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待人,李北珩虽是李长川的儿子,也如含英所说,性情上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归根究底,也只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还得慢慢儿长大。

可有句话,叫“病来如山倒”,张玉衡虽未得病,可从昨儿晚上,恶心欲呕以来,今儿也一个劲儿地犯恶心,哈密瓜没吃几口,光恶心就犯了好几回,含英慌慌忙忙地拍着小姐的背,给他喂清水。

谁也没看见,一边儿的李北珩脸色阴沉,好似让人踩了尾巴的猫。

张玉衡好不容易缓过来,拿巾帕捂着嘴,脸色苍白,虚弱道:“北珩,这会儿二妈妈身子不舒服,就不留你了,谢谢你的哈密瓜,待会儿我也让人送点儿燕窝人参去你妈妈那儿,你……咳咳……你明儿再来,和二妈妈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儿。”

把李北珩打发走,张玉衡歪在美人榻上,忍受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儿,烧着地龙的屋里闷热极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有孕在身,不自知地格外挑剔,还是身子真的觉得热,热的受不了,只想饮冰水,来浇熄心头的火儿。

连翘坐在美人榻一角,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觉得不对劲儿,只想跪在脚踏上,可又碍于主子的吩咐,不得不这样儿,手捧着主子苍白的脚,为他按揉,疏解疲乏他隐隐约约,知道主子怀了身子的事儿,因此比平日还要小心。

张玉衡阖着眼,想睡一会儿,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明明是美梦得偿,他心里,可没有那么多喜气。

过午,两点一刻,小厮来报,说帅爷回府了,含英立即打发人去请大夫,要请白二爷,旁的大夫谁都不成。

白二爷还没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含英在门口拦住来人,恭恭敬敬地道:“二少,我们小姐身子不爽利,没法儿请您进屋叙话,您下回再来罢。”

李北珩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她,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和二妈妈说,我瞧见他写的信了。”

含英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然,可看二少爷脸色不对劲儿,还是进屋和小姐通报,张玉衡先时没当回事儿,又一下儿明白过来,手攥着美人榻的扶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咬着牙,说:“请二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