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的内容也直截了当,就是让各峰弟子比试排名,拿到好成绩的话,不仅有丰厚的奖励,师傅也脸上有光。考核当日,很多人都以为慕无尘的弟子会拔得头筹,万万没想到,第一轮我就被狠狠刷了下去。
犹记得,当时人人脸上的表情,大多是失望、讥诮和嘲讽,我还听到有人说,浣剑真君当年一人同时力战六峰首徒也游刃有余,本以为他的弟子就算远不如他,至少不会这样狼狈,谁想到……他们都摇摇头,都觉得慕无尘今日不来,正是因为已经猜到了结局,所以为了面子,才任我一人前往。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在天剑阁这么多年,被人讥讽也好,无视也罢,我都没觉得有多委屈,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却丢了慕无尘的脸,莫非……真的是我天生驽钝,连自己的师傅都不愿意教么?
在没人的地方,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我还未凝出剑灵,不晓得如何御剑飞行,只能走路下山。我方跨出几步,就听见后头传来呼唤声:“青峰”
我微微一怔,猛地一回头。来人一身青衫,步伐稳健,负着两手,竟是谢天澜。
足有一年未见,谢天澜仍旧和先前一样没分别,修道者大多青春长驻,修为越高,看起来越是年少。这时候的谢天澜,已经是化境中期的修为,而慕无尘则是归元大期,慕无尘起码比他大了二三十岁,但是两个人年岁瞧着却没差多少的样子。
谢师叔走到我眼前,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点头说:“好孩子,长高了。”
他虽没说什么关怀的话,但眼里的关切确实实在的。我自懂事以来,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如此直白的关心,顿时有些局促,结巴地唤:“谢、谢师叔……”
谢天澜说:“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一会儿阁主来了,只要是参加比试的弟子都会有奖赏,等领了东西再走也不迟。”
我只是轻摇摇头。谢天澜以为是慕无尘不允许我久待,我赶紧说:“不是真君,是”我瞧见谢天澜神色一凝,我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他们都不知道,慕无尘未受过我的师徒礼,我至多不过是自在峰的挂名弟子,实不敢妄称他作自己的师傅。
“这样。”谢天澜如此善洞察之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施手捏了捏我的肩,语气温和道,“师叔正好要回苍翠峰,待会儿,可顺道送你一程。”
我本要拒绝他的好意,谢天澜却没管我答不答应,就唤出飞剑。他朝我伸手:“来,抓着我。”
我犹豫着,终究没有忍住,将手放进他的手心当中。谢天澜环着我的肩,他想是个照顾惯人的,我一点晃动都没有感觉到,转眼就到了苍翠峰。
比起自在峰,这里多了不少的人气。练剑场上有不少的弟子,还有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他们拿着木剑比划,有谁在偷懒的话,就会被掌教师兄用木剑敲脑袋。我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笑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一股酸水冒出来,不由得暗中抓紧了衣袖。
谢天澜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嫉妒,他径自将我带到他的屋里去,之后便看他拿了瓶金疮药给我:“方才那百里锋的弟子不晓得轻重,尽管大多是皮外伤,放着也不行,拿回去一会儿好好擦一擦。”
我接过那瓶药,小声说了句谢谢师叔。谢天澜看看我,似乎没忍住,叹道:“你把手伸出来,让师叔探探脉。”我迟疑一小会儿,就将手腕给伸出去。谢天澜探了我的脉息,眉头就紧紧拧了起来,我心便跟着提起来,只听谢天澜道:“你在自在峰修行一整年了,竟只到了炼气三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当是我资质太差,惹得师叔都不高兴了,着急得眼眶都红了起来:“我、我……”我想将手抽回来,却被谢天澜抓住,他眼里已经有怒意:“青峰,你老实说,真君是不是从来没指导过你?”
我听到这句话就一顿,跟着垂下眼。我以为人人都是自行悟道,原来,只要拜到各峰门下,师傅赐剑之后,一般都会亲自引导参道,否则放任弟子胡来,一不小心就会走岔,那可就毁了。就算再怎么不重视一个弟子,怎么不济,都会令门中师兄领路,从不会不管不问。
“毋怪,方才在场上,我看你的剑式明明高出对手不少,但气息乱无章法,剑气零落,否则怎可能不敌他。”谢天澜放开我的手,我看他站起来,思虑了良久,之后回到我眼前,微微俯身,与我平视,“青峰,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毁了个好苗子。不如这样,我去和阁主说一说,你干脆来到苍翠峰,拜在我的名下。”他说完这话,好似也觉得不妥,但也全然是无奈之举,“早知这样,我当初就应该坚持,让你……”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我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赶紧摇头,抓住谢天澜道:“师叔,我不想离开自在峰,我”我这才想起,自己这样,是拂了谢天澜的一片好心,倏地接不下去。可我知道,无论如何,除了慕无尘,我都不会另奉他人做师傅。
我就是这般,生性顽固执拗,就算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只有落到遍体鳞伤,无可挽回的田地,才不得不死心。
谢天澜到底明白规矩,他就算再怎么同情我,也不能插手其他峰主如何管教弟子,更何况是要抢他人徒弟,这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
见我也不愿意,谢天澜索性将这主意作罢。
我便故作乐观,抬头看着他说:“真君都是自行悟道,想必他也觉得我可以试试看,真君并不是真的不管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谢天澜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他喃了声:“你啊……”又轻叹。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慕无尘那种天才,如果我一直这般自己瞎摸索,不要说一年,搞不好,我十年都不能参破剑道。最后,是谢天澜退了一步,他说:“你好歹也叫我一声师叔,以后,每一月你到苍翠峰一次,师叔来指引你入道。”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自然喜不自胜,可又想到了慕无尘,不由迟疑起来。谢天澜一摆手:“浣剑真君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各峰也有规定,如峰主不在,可由师兄授业。你没有师兄,有我这个师叔也一样!”
我缓缓睁开眼。
自从那天之后,谢天澜果真没再过来了。静养了快三个月,我的外伤好了有大半,至于修为,自是不用奢望了,我现在四肢还能自如,就该感谢老天爷没有做绝。
我能走动之后,偶尔,会去苍翠峰的后山。苍翠峰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一年四季都如此翠绿如春,这里的弟子也过得好,这是因为他们的师傅不像其他峰一样,逼迫他们必须要争名利、争头筹。我坐在石上,看着瀑布下头,偷偷溜出来游水的小弟子。他们是这么无忧无虑,丝毫不知外头的险恶,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一直都是苍翠峰的徒弟,也许,我也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
不,我不会的。我天生善妒,心眼狭隘,刻薄又好争。靳涯说的对,我这样一个讨人嫌恶之人,天生就注定该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我这样肮脏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可以容得下我。
“原来你在这个地方”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周念跑了过来,没脑地高兴,“慕青峰,我找你找了半天,你在这做什么呀?”
周念除了平日给我送药送汤之外,其他的时候也会过来找我。我猜,他是背着他师傅这么干的,谢天澜不想要他的弟子和我接近,他这样子,无可厚非。
毕竟,在他心中,我是亲手害死了他一个弟子的凶手。
我没有回答周念的话,只是往后躺下来。周念挠挠脸,径自在我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他还说了什么,我仍旧不应,我望着天际,天上常常会有剑修御剑而行,还有的似乎是刚刚学会,飞得很不稳,差点儿就栽个大跟头。
这又让我想起当年
之后的每一个月里一天,谢天澜都会带我来到苍翠峰。他避开其他弟子,单独教授我。我知道,他这是为了避免流言,对谢师叔,我心里只有无限的感激,哪怕他什么也不教我,他也依然是除了慕无尘之外,我最尊敬的人。
谢天澜虽平时待我温善可亲,但指导我时,却也很是严厉。他并不因为我不是他的亲授弟子,而对我有所藏私。谢天澜此人,向来公正严明,行事不曾偏颇,在教导我上,犹是严苛,我亦不敢让他失望,只比过去更加努力,然而过去了大半年,我就算突破了炼气九层,也依然没法凝出剑灵。
“你离入道,就只差了一步。”谢天澜看我一头大汗,走过来捏住我的肩,“青峰,你要知道,修行不可急于一时。不管是一年也好,三年也罢,相信师叔,你总有一日,一定可以参透。”
当时的我,确实是很沮丧。我本以为是慕无尘不肯教我,我才无法参悟,现在有谢天澜的指引,我还是迟迟开悟不了。我内心猛地生出一个想法或许,我真的不适合修行。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瞬,就被我彻底抹去。就算我不合适,我也只要走这条路。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绝不会放弃。
谢天澜说过,我气脉充盈,骨骼亦是天生修剑的料子。我信师叔的话。
我回到自在峰,一日,在树下练剑时,听到了鸟鸣声。我一抬头,就看见幼鸟正歪歪扭扭地在枝头上,它们正在学习如何鼓翅飞行。只看,那一窝幼鸟当中,最角落的一只,怎么也不敢跳出去。成鸟带着它其他的孩子飞向另一头,它还是瑟缩在同一个地方,踏也不敢踏出去。
隔日,我再来,就发现,那只幼鸟依然还学不会怎么飞。待七日后,我来到树下,竟见窝里只剩下它一只鸟了。成年和其他的幼鸟都飞走了,它们把它扔下了。这就是自然的定律,不会飞的鸟,迟早会被其他同类抛下,独自饿死在窝里头。
那天,我去了自在峰后山的高崖。
这座崖高百尺,人摔下去的话,就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我唤出真剑,如今我已经是炼气九层,距离入道只有一步之遥,剑上有我的灵气,我放开它,它便悬在半空中。所谓剑灵,其实,就是让你的剑认主,当剑承认你是他的主人的时候,它就会诞生出自己的剑灵。剑,一旦有了灵,就不再是一般的剑了,剑在人在,剑亡……那一个人,终身不可能再有第二把剑。
当年,我娘用青峰剑为摄魂术之引,便是看在慕无尘决不会毁了自己的剑。她以为这样做,摄魂术就不可解,谁知道,慕无尘的绝情道突破了禁术,我娘终是自食恶果。
我的剑,名断水。这还是谢天澜告诉我的。断水剑,利可割风断水,是一把难得的好剑。我不能够辜负它。
我来到崖边,剑身横悬,我喊了声:“落。”剑没有动。我自知,剑只要不认主,便不会听从我的指令。与苍翠峰不同,自在峰一年都萧索偏寒,高崖处更是冷寂。寒风刮面,我凝住气,喝了声:“落!”
断水剑晃了晃,和之前试过的那样,它徐徐在我面前降落。可要站到剑上,还要费去一番工夫,等我终于两脚站在剑身上时,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