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我太久不回来了,小院里杂草丛生,屋墙上爬满了青苔,还有麻雀在屋檐下做了窝。我循着自己凌乱的记忆,推开门进去,空气里尘土微扬,那些木做的家什大都受了潮,屋子里的东西倒是没人动过的样子。我慢慢地环顾着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渐渐地难受了起来。我的手拂过着桌上的一对杯子,拿起其中一只来细细地看。
那好像是谁人自己动手烧的,瞧着好粗糙的样子,我呆滞地摩挲着它,蓦地,后头响起“咿呀”的推门声。我回过神,急忙抬手擦了擦眼角,这转过头去:“仙……仙长。”
他目未斜视,神色冷然依旧。我左右看了看,从桌下拉出张凳子,匆匆地用衣袖擦了擦,跟着朝他牵了牵嘴角:“仙长请稍坐。”跟着又不安地瞥了眼四周,有些局促地轻道,“寒舍简陋,只好……只好先委屈仙长了。”
“无尘。”他突然开口。初闻此名,我便是一怔,只觉好是耳熟,却又听男人说道,“毋称仙长,唤我无尘即可。”原是他名唤无尘,便看他一头银丝,神色肃穆,十分不易亲近的样子,目中似如无物,确如无尘二字。
“无尘……”我轻喃喃。之后,我看看他,脱口说:“我叫……”我霍地一顿,还未想起来自己是谁,他便先我一步说:“青峰。”那双眼里有我的影子,我听见那清冷的声音,“慕青峰。”
“对。”听到他叫我,我迷茫的表情渐渐展露出了笑容。我点点头,呢喃着:“对……我叫慕青峰。”
这一天,我们回到不动山上时,天色已经晚了,只好先草草歇息。我本是将床让给无尘,想说不过在地上将就一夜,他却说:“我在外打坐,你去屋里歇罢。”他神色冷淡,似是素来少言寡语,我也不好多劝。我看到他趺坐在檐下,周身似有一股清冽之气,使人不敢打搅。
我回到屋中,本是毫无睡意,身子一沾床,随即便有一股浓烈的困倦袭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担心受怕,终日惶惶不安,身无归处。而现在,我总算回到家了。
我不知睡了有多久,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仍是无尘。
他的手本是握着我的腕子,我初初睁开眼皮时,他的神情很是严肃,那模样,让人有些害怕。直到我起了起身子,嘶哑地唤了唤:“仙……”我猛地想起他说过的话,“无尘。”我看见他眼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跟着,他就放开了我。我的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热。
“你气脉凌乱,内丹耗损极重,”他原先语气还算平稳,到后来,似是难以启齿,止了止声音,方才说道,“此为,大崩之兆。”
大崩之兆……我糊里糊涂地听着他说的那番话,可见他模样肃然,甚至紧紧蹙着眉头,好是不妥的样子,心头也不禁升起彷徨,茫然地睁着眼看看别处,跟着才鼓起胆子,小声问:“那会不会,给无尘添麻烦?”
男人看着我,久久不语。好一会阵子后,他说:“我有事必须离开。”
我怔愣了片刻,才木然地点了点脑袋:“……好。”
我早就有预感,他不会待在这儿很久。我虽不什么都不记得,但也知道,仙者与一般人不同。修炼之人多在天洲,他们长寿且永葆年轻,还会仙术道法。其中更厉害的,就可以飞天遁地,穿越九霄,就像此人一样。
他离开之后,此间更是冷寂,我虽觉得疲累,却也迫自己强打起精神。我便撩起袖子,开始着手整理这里。我把被子抱出去晒,然后提着桶子去河边提水。我擦拭着桌椅,打扫屋堂,从白天忙活儿到晚上。我的动作不够麻溜儿,老是动不动就走神了,尤其是打理柜子的时候,我翻出了好几身衣服,与我不大合身。那些衣服,袖子长了些、肩膀也阔了些,合该不属于我,可我却想不起半点事情来。我原想把它们烧了,才生起火,却又莫名其妙地舍不得了。
我整天忙里忙外,才一转眼,就过了几天。此日,我由山下打水上来,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屋前的梨花树下。我以为我看花了眼,直到他回过身来,零落的梨花洒落下来,我还未没过神来,就已经放下担子,朝他两步并作三步地朝他跑了过去。
我一路走急了,气有些接不上来,轻喘了喘抬头看看他,不禁有些傻气地笑笑:“无尘。”
男人看着我,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他眼中似有何物化开,再看时,冷清如故。他只轻轻向我一颔首,接着就向我摊开手掌。我一看,那是颗红色的药丹,还未拿到眼前,便有一股清香飘来,就知绝非俗物。
他说:“把它服下。”我犹豫地抬抬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白色袖角上有暗色的血迹。我一怔,紧张问:“你受伤了?”
“不是我。”他将手里的药捻着给我,“事不宜迟,马上服下它。”
见他不愿多说,我亦不好追问,而又经一番催促,我也不知为何这么相信他,轻应了一声“嗯”,就接来药丹,张嘴合下。那枚红丹一入嘴便瞬间融化,我眉头皱了皱,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嘴里渐渐蔓延而下,丹田慢慢变得暖和起来,极是神奇。
无尘接着说:“过来。”我跟着他坐到檐下。他道,“你尝试运气于丹田,我为你通筋时,决不可以走神。”
我懵懵懂懂,只依着他所说的做。他坐在我身后,之后两掌贴于我的背。我先是照着无尘的指导,起初运气时还算顺遂,后越发觉气脉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好似有针扎着丹田,实在是将忍不住,气息一断,他也立马收功。我出了一身冷汗,手脚都在颤抖,却着急地支起身子,艰难地回了回头。
只瞧,男人的脸色很是难看,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他这样子,让我更加自责,我不由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苍白着脸,强撑着急急说道:“我、我们再试试好了,这一回,我一会忍着的……”
男人看着我,眼一丝里流露出难以置信,感觉极是复杂。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恐怕自己不争气,坏了无尘的要事。我一脸惭愧地垂了垂眼,再没脸去看他的表情。
半晌,男人站起来了。我还以为,他又要走了,心里方觉得失落,却猛地觉得身子一轻,我猛地怔住。他将我横抱而起带回屋里去,把我放在床上。他放下我后,我的目光便不舍地追着他的身影,只看他走到门前时停了下来,说:“我不走。”
修炼之人不打诳语,他和我说了不走,竟真的从此再没有离开。
此后,我就和这个叫无尘的剑修,一起在不动山上生活着。
他会留下,真的令我感到很意外。我知天洲之下灵气匮乏,不利于修行,而他打坐之余,还常为我疏筋通脉,每次他帮了我以后,我就觉得好受不少。无尘并非话多之人,可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我,就是我不明白,他亦会耐着性子,逐字跟我解释。多亏如此,我总算学会了调息之法,可我实在呆板愚钝,有时候反应太慢,他也不曾嫌弃我。
不动山虽了无人烟,但山脚下不远处也有个村镇。此日,无尘带着我下山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如此热闹的地方,沾染了这些人气后,我也比平时多了些精神。我们来到烟火气最重的市井,我看什么都稀奇,他只由着我四处闲逛,从不催促我。
“你听说了这事没有?”路过时,我听见他人交头接耳道:“传闻,浣剑真君走火入魔了……!”
另一人惊奇道:“确有此事?”一人应:“千真万确!如今,天都城都传遍了,浣剑真君在天剑阁乱石峰上大杀四方,战了整整三天三夜,打残了三名长老,连一阁之主都被他给亲手废了。”
“连自己的师门都不放过,这还是人么”
“天剑阁经此一遭,恐怕从此一蹶不振。” 那人摇头大叹,“魔尊生死不明,天洲暗潮涌动,这天下,又要乱了!”
我正听得出神,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些影子,摸清之前,身旁便响起那淡漠的声音:“走罢。”
天色暗下来之前,我就和无尘一起回到了山上。
在山上,虽然没有镇子上热闹,可有他在这里,我也从不来不觉得无趣。白天的时候,他会到山头上打坐修炼,平日里我不会轻易打扰他。今儿,我拿着食盒爬到山头上,就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上,瞧见坐在大石上的仙者。
我一走到他身边,男人就睁开眼来。我打开了食盒:“我做了豌豆糕,你也尝尝。”那日我与他下山,尝到了这一样点心,这回便试着自己做一做看。
他曾告诉我,修炼之人到了一定的修为,便可脱离凡身肉躯,不食五谷,除了茶水,就从没见过他吃过一口东西。可我也想,就算是神仙,也并非无味无觉,我如果手里有好吃的,便是自己有多么饿,也会第一个先想到他。
男人看了眼碟子里的豌豆糕,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我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说:“这一点也不脏的,你看,我洗了好几次手了。”
我还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好让他相信,我真的是干干净净的。
无尘却仿佛失了失神,瞧着我良久。我还以为,我惹他生气了,谁想他将袖子撩上了一些,捻了一块糕点。我看他尝了一口,一双好看的眉头顿时揪在了一起。我的脸一热,忙拦他道:“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快别吃了。”他却说道:“无妨。”
那一天,我就看着他,一小口接一小口地尝着,着实比女儿家还秀气。瞧着他如此,我也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心疼他。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逼他吃任何东西了。
这个时节,山下已经入冬了。不动山地势诡异,一年四季变幻无常,有时候七八月会下鹅毛大雪,有时候一二月却十分酷热。不知不觉,我和那个男人在这山上,一起生活了也有两个多月了。山上的日子一成不变,但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寂寞。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谁知,老天却待我不薄。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是好日子,我只晓得,只要能天天看见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天,我挑着担子到河边取水。水里有好多的游鱼,我卷起了裤脚,下水去抓鱼。那些鱼儿游得可快了,我被泼得半身都湿透了,好容易才抓到了几条鱼,把它们丢进了桶子里。我上岸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我直了直身,犹豫地朝那一处一看
晚风吹着芦苇,我看到了一个束冠的男子。他面如冠玉,姣好更甚女子,然而又好似大病初愈的模样,面颊看着消瘦,双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身影也有些单薄。那幅样子,竟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他不知站在那儿有多久了,我与他四目相撞时,他深深地望着我,眸里似有千回百转的情绪,浓烈的爱恨交织在一起。就看他逐渐攥紧了双手,两肩微颤,明明如此激动,却咬牙切齿地说:“慕青峰,我就知,你定然还活着……!”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