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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忖间,帐帘一挑,身披紫貂大氅的耶律亿走了进来。
秘色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帮耶律亿脱掉大氅,又连忙去温奶子,帮耶律亿驱寒。
耶律亿微微笑着,既不说话,又不客气,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秘色来来回回地忙碌。
刚刚走进帐篷刹那的情形,一直温热在耶律亿的脑海中秘色手捧着自己送给她的那六块春水秋山玉,眸光盈盈,淡笑如菊……
她也在想着他么?
她也在盼着他的到来么?
就着秘色递过来的奶子,耶律亿鼓咚咚喝了个底朝天。秘色柔柔地问,“肚子饿么?要不要我准备些饭食来?”
耶律亿微笑,“不饿。给你带了些新鲜的黄羊肉来,非常肥美,已经交代给下人了,够你吃到春天。”
秘色轻轻地笑,她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他们之间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个凡事都要言谢的关系,如果矫情地说了谢谢,那反倒会让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秘色见耶律亿早已经喝光了奶子,却并不急着取走他手里的碗,甚至眸子里闪耀起小小的俏皮,用眼神引导耶律亿垂首仔细看自己握在手中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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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亿一看之下,惊喜地大叫,“秘色!你成功了!”
秘色的笑又漾开了些许,“是啊,虽然附近的瓷土没有我越州老家附近的适合,但是经过了这半年多来的反复试验,我终于找到了做成这种颜色的釉彩和合适的烧制温度。只可惜囿于瓷土的品质,烧出来的瓷质地没有要求的那般细致,所以这个暂时只能称作‘绿釉瓷’,还不能称之为‘秘色瓷’呢!”
耶律亿心疼地望秘色,他知道虽然秘色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这半年中,秘色为了找到合适的釉彩和烧制温度,一定用进了太多太多的心血,“秘色,不要太辛苦……否则,我要自毁前言,不允你再做瓷了……”
三年前,刚刚来到契丹的秘色,整个心魂仿佛都已经被掏空,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耶律亿因为当时刚刚被时任于越的伯父任命为遥辇氏痕德堇可汗的挞马狨沙里(扈卫官),负责组建侍卫亲军,所以必须要跟随可汗迁徙,无法定下身来照顾秘色。无奈之下,耶律亿只得答应秘色,让她做瓷,并亲令修建瓷窑,专门拨派人手……
其实耶律亿哪里是需要秘色做什么瓷啊,他只是想用一件事占满秘色的心,不让她再如半空中飘摇无依的纸鸢。他要用瓷来做手中的线,他要用这根线紧紧地拴住秘色,让她一点点、一点点忘记在回鹘时曾经发生过的悲伤往事,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意识到他的存在,一点点、一点点靠近他的身边……
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这将是一个耗时的游戏,这将是一份最重的赌注。
不过,在他的心中,这一切,都是值得。
因为他坚信,他一定会走到尽头,他一定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就像他曾经打过的每一场仗,就像他此时在契丹微妙的政治格局中的坚毅忍耐……
只要用心,并且懂得忍耐,便没有什么事情会逃出你的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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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听着耶律亿佯怒的“威胁”,不怒反笑,“你现在自毁前言,可晚了!到时候,要找你算账的可不是我,而是你迭剌部所有的族众了!”
耶律亿挑高眉毛,这几年来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已经磨砺得宛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眸子,倏然重现曾经的桃花一般的笑容,“是么?你用了什么手段将我亲族的人心全数收买过去的呀?”
秘色淡笑,“也没什么啦。只是窑里烧制出来的瓷器太多,我便拿去送给部落里的人们啊,还告诉他们使用瓷器的好处,幸运地让他们已经接受了瓷器,不再皮囊装酒,不再用木碗饮茶,不再用铜盘盛菜……如今,他们的生活中已经再离不开了瓷器,如果你不让我继续做瓷了,他们怎么可能答应……”
听着秘色的叙述,望着秘色眸子里流泻的清波,耶律亿的眼前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幅风景:当一个弥漫着水汽的早晨悄然来临,土河居民的日子也静静绽放在毡帐内外的瓷光之中;健美的契丹女子背起长颈瓶到河边取水,闪烁不息的水波漫过瓶沿,溅湿了草原上的一片阳光;打猎男子背起箭囊跨马而去,背上斜背的那只装满了水的鸡冠壶格外耀眼;一大户人家的毡帐里,一男侍已立身恭候在陈设有盛满食物的桌旁,等候主人到来,桌上的盛食器品类上乘,釉色簇新……
耶律亿心下不禁呆呆愣怔,眼前这个脸颊上绽放着珠贝彩光的女子,难道还是当年自己在回鹘所见的那个,周身萦绕满淡淡清愁的女子么?
眼前的她,刹那间这般地陌生;却又该死地这般迷人啊!
五 契丹 3、蕉窗夜雨(五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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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耶律亿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冲口喊出秘色的名字,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该如何将心底铺天盖地的情潮归纳成为合适的语言。
秘色她,秘色她应该明了自己的心啊。可是这三年来,她一直站在当初的那个位置上,从未向自己走近过一步。初时可以归结为这是秘色为情所伤,不敢再轻易尝试感情;可是三年啊,一千多个日夜已经走过,秘色依然还遥遥地站在彼岸,那么便已经不只是疗伤的原因了……或许,秘色她,对自己真的无意啊……
如果不将心事说出来,那么两个人依然可以这般闲在地相处;一旦直抒胸臆,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测,秘色她的确心无此意,那么是不是以后两个人之间反倒会树立起一道高高的围墙,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无走近的可能……
如果不说出来,无非是自己一个人压在心底的痛苦。
如果说出来,反倒可能会造成两个人心底的难过……
与其将秘色一同拉入痛苦之中,那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背负下所有的心伤吧!
秘色,究竟,我还该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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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听得耶律亿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抬眸微笑地望着耶律亿,等待他接下来的话。可是,耶律亿却停住了,目光里万般情绪缠杂流过,似悲似喜,亦梦亦真。秘色心下不由得惊跳,仿似自己不小心窥破了他什么秘密,却又无法厘清这谜底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之间正尴尬着,忽然帐外有人禀报,“于越,那人已经从室韦回来了……”
耶律亿一听,奋然起身,眸子里的神情一扫之前的混沌,重新绽放出清亮熠熠的光彩,“好,备马,我们即刻赶回‘冬捺钵’!”
秘色心底有小小的惊奇滑过,帐外通禀的竟然含混地说“那人”,不提人名,耶律亿竟然也能心领神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么神秘呢?
“这么快就要走了么?”秘色给耶律亿捧来紫貂大氅,柔柔地问。
耶律亿转身,眸子专注地望住秘色,目光深邃而又绵长,像是饥饿的人牢牢地锁住温暖的餐饭,“秘色……对不起,这次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我一定会抛开一切,在你这里多呆上几天……秘色,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榻上的包裹里,是我给你带来的白狐披肩,平时要多披在身上。”
秘色回望榻上的狐裘,心下是微微的暖。几乎每次耶律亿来,都会将自己猎捕到的最珍贵的皮毛带来。秘色郑重点头,眸子闪亮如星。
“秘色……”耶律亿语气稍稍粘滞,面颊上似乎隐现微微的红,“可不可以,拜托你烧一件瓷器?”
秘色轻笑,“好啊,说说你想要什么?”
耶律亿别过脸,眼神像受惊的鹿跃动着躲闪,“帮我烧一个人俑吧,要穿你这样翠色的衫,要有你的面容……我想带在身边,时刻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