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信中不惜字,左不过一些寻常琐事,被她辗迟灯下,读了又读。有时信中会压有几枝枯花,或如珊瑚凝血的红豆,或似绡纱皱卷的芍药。
还有些她叫不上来名字,但衰败犹带盛时之色,可见其花绽放殊丽,想来他也想将云南烂漫多彩的春光匀一些给她,便折花赠远,奈何相隔千里,花到时,已然枯败了。
殷晴窗沿前,原本有个白瓷柳叶瓶,本是折梅赏玩用的,现下已塞满了数枝枯花。
又有一月,狐狸捎来一鼓鼓囊囊的包裹,殷晴拆开,共寄来两株花并一封信:一花形硕大,洁白无瑕,不惹尘垢;一花暮山紫,其状如鸢鸟之尾。怕她不知晓,信上特意说,白花名辛夷,同“心意”,紫花谓紫蝴蝶,有相思之意。
二作合一送与她,殷晴抿嘴弯弯笑开,这是燕归变着法子与她说“我想你了”?
天气腾腾就热了起来,霜封的冰层也化了些,殷晴去山中采药,经一处竹漱寒泉,殷晴顿住脚步,眼见新绿小池,一尾金鳞游曳,荡开粼粼波光,模样依稀如她年幼时候见的那一尾鱼。
清风满山岗,殷晴含笑归去。
入夜,她燃灯研墨,秉烛而书。
这日殷晴同弟子们上完课业,途经几位弟子时,隐约有听闻他们说道而今山下又起祸事,南方有一整个村落惨遭屠戮,处处不太平,似又有魔教中人横行。
殷晴更是担忧兄长下落。
入夏人也懒散起来,不爱动弹。殷晴闲坐在檐下读书,她看的是本讲手作木雕的古籍,她瞧一眼小几上搁制的湘妃竹,琢磨着雕个竹笛。只是这书枯燥,看得久了,也就困乏,不由打起了盹儿。
微微的风拂吻她的发丝,再掠过窗台,上头柳叶瓶旁,又多了个花口瓶,广口细颈,里头已插了些许枯枝,风一过,枯枝就零落了一片花瓣。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随着这风,天又凉了,叶又黄了,这一年就在这哗啦啦的风里过了泰半。
风又翻动了一页书。
殷晴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山空月正明。笛声从极遥远的北风里飘来,殷晴惊醒,她推窗看去。
昆仑的秋风不似南国,再是凉,也尽诉柔肠萧瑟之意,霜商天里,便有了冬风粗犷蛮悍之感,打在面上,烧刀子刮过,连眼睛也觉得酸涩。
白发少年独座高枝之上,横笛声沉。
发随风动,在空中谡谡不止。
殷晴看他,仿佛如昨。在相伴而行的日日夜夜,二人同乘一骑,跨越万水千山,他常吹笛与她听。
只那时人在江南,桃花柳絮飘满城,夜来吹笛雨纷纷。
笛声在陡然颤了颤,在冷风里回寰。她颈上红线有所感,变得尤其灼热。
“燕归?”
他怎会突然来此?也没个信。
殷晴方出一声,笛声忽止,他从树上跌了下来,强撑着笛剑,几下都未起身,山一样倾颓,殷晴赶忙上前扶住他,问他如何了?
浓烈腥气争先钻入她的鼻腔,殷晴怔怔,手心触到一片黏腻,她迟疑着一抬手,满目鲜艳的红。她掩唇,止住几欲呼出口的惊声,好重的伤!谁将他伤成了这样?
修长高挑的少年身躯奄奄一息地倒在她臂弯里,他一贯爱着红裳,让她一时看不出他从腰腹处沁了大朵大朵的血花。翻了一年,少年的臂膀比昨年要壮实宽阔一些,多了份肌骨扎实的重量,沉沉压在她身上,殷晴勉力方才撑住他未再往下倒。
“猗猗。”燕归靠着她,目光明明灭灭,仿佛只余几缕气息在,声音低得不成了:“我好想你。”
燕归伏在她颈边轻声喘息着,手臂借了浑身的劲儿,极用力地搂紧她的腰,他身体凉得彻骨,殷晴伸手将他回环进怀里,像抱着一整块冰,触手都在抖。
“你怎么了,为何伤得这样重?”殷晴撑不住他,想唤人来将他移进屋内。燕归抓住她的手,牢牢握着,扣紧她的十指,不松开,摇头不肯她离去:“乖乖让我抱一会就好了。”
他的手也是冷的,森寒入骨。因常去山里头采药,殷晴将蓬密的发分三股,扎了个乌黑的花辫子。被燕归一手拨开,耷拉在身前。
随及,一道幽凉的呼吸贴了上来,似有若无地在她颈项间徘徊,像在轻嗅着她,慢慢地,两片雪浸在她后脖颈处,融融就化进了衣裳里,殷晴被冻得一哆嗦,在少年怀里轻颤,直至那溶溶的雪,一路犹怜,往上,再往上,沾湿了她烧红的耳垂。
“燕不恕,你”殷晴再忍不住,启唇想叫停他,方唤出一声。
声响便在一个吻里消弭了,突如其来的吻。
少年的手青筋暴起,再无克制,扣住她的脑袋,骤然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张狂又肆意地咬住她的唇瓣,殷晴“唔唔”着瞪大眼,他总是这般,仿佛铁打的人,不顾身体,一意孤行。
不似今年冬月里头飘若细雪的零星一吻,这回他来得极凶烈,一张口就急不可耐地夺去了她的呼吸,殷晴想要伸手制止他胡作非为,手才探了一半,又恐惊了他的伤,便凝滞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犹豫反而越发便宜了这不要命的家伙。
燕归半倚着她,支起身体,分明没什么力气了,依旧扣紧她的后脑勺,吻得又深又重,像是恨不能直接将她吞食入腹。
天地犹在旋转,殷晴被吻得晕晕乎乎,身体忽地莫名滚烫,反倒是怀里燕归越发的冷,直至殷晴惊觉不对,他冷得太过于了,简直能抵得上她寒毒发作时,他好似在发抖。
殷晴低眉,眼见少年含着她的唇呈乌青之色,隐约能还闻见叩齿声,只是殷晴方要探指替他把脉,手便抬不动了。
一阵压过血腥气的异香扑鼻,她眼皮一下就沉得厉害,像捆了落石绑在上面,有千钧力往下拉。她想睁也睁不开,眼睛阖上前,她望见燕归看她的眼,伤这般重,他的眼睛还很亮堂,而今入了秋,那双长眸恰如九天之月,明明清辉,深切地凝望着她,目不转睛,谁也不舍得错开。
这人本就生得幅好看皮囊,这样柔情流转地盯着她看,颇有摄魂夺魄之感,若是不曾睡去,反而要让她害羞了,殷晴唇角轻抿了下,一下便笑着闭上眼睛。恍惚似听见了一句低低的:“等我。”
有何人流连忘返地吻一吻她的额头,轻轻地,像怕惊醒了她。
而后悄然踏入重重夜色里去,风吹了一夜未停,自往西而去,青天欲明,裁了一缕黎黎天光,别在他衣襟上。
次日,日上三竿,殷晴捂额转醒,意识回笼的一刹,她立时向四周探去,屋中寂静,空无一人。殷晴抬手,才惊觉自己手中还捧着那本书,正将将停在她未读的那一页。
殷晴仍记着昨夜的事儿,触感过于真实,她不信这是梦,可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无一丝人迹,梦里燕归受了那样重的伤,屋内屋外连一滴血也无。连昨日自个儿穿在身上的弟子服,也干净如洗,了无血痕。
殷晴不得不挫败地接受了昨夜不过大梦一场空,但也庆幸只是梦,若是让他当真受了重伤,她倒也情愿是梦罢了。
捎信的小狐狸自那夜以后再不来了。燕归的信断了音讯,枯花也凋零了。
窗檐柳叶瓶,枯花掉了一瓣又一瓣,殷晴支颌,百无聊赖地数着花落的日子,对着书典,用小刀继续雕刻着湘妃竹,慢悠悠雕了数月,这只竹笛总算快成了。
从前未下山时,虽觉山中枯燥,藏书阁记录四时风物,江湖杂记的书被她翻起了卷边,总盼着日后能下山看一回该有多好,但在山中时日也说不上多难捱,镇日里依旧欢天喜地。自从山下回来后,瞧遍了新鲜事,过惯了热闹日,竟觉得昆仑实在无趣,天也无趣,人也无趣,时岁枯乏得紧。
但说来也巧,在山下时,她也忍不住怀念昆仑的雪,想念昆仑的人,想着兄长,想着师尊,想着各个仙风道骨的师兄师姐们,还有昆仑的一花一草,一夕一月,总念着要回家瞧瞧,约摸人就是这样奇怪,在山上念山下繁华似锦,在山下想山上清净悠然。一生都在两难之间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