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郡亭倏地感觉有几分熟悉。
“郑大人这是……”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轻声应付着。
“回殿下,微臣奉旨丈量畿地田亩。”郑岱话音未落,青骢马突然长嘶人立。
马上之人拉着缰绳稳稳下马,与他人一同跪倒在地,兜鍪在雪地上滚出丈许。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郡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西凉七年前的凛冬也是这般的雪景,白絮漫天,云郡亭记得是他在城门口迎的自己,又将他送至东延府。
他们被驯化、被压抑,却又在这种环境中对皇权嗤之以鼻。
他又想起了那个雪天,有个人说:“若我做个良人,为着天下百姓,你会……”
会什么?他不记得那人的最后一句话,亦不记得自己的答复。
只记起天地间朱砂一点,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颜璟……
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云郡亭很快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郑大人,不知这位是……”
“启禀殿下,此人是卑职下属,锦衣卫指挥佥事尧客,字不良。”郑岱不疑有他,立刻答道。
“尧客……不良……”云郡亭望着那人发间未融的雪粒,忽然想起那夜在骆既清处瞧见的信件。
火漆印上的“不良”二字,此刻正随着颜璟的呼吸在雪地里若有若无地晃动。
“好名字。”云郡亭不欲戳破他的身份,转身时雪粒扑进领口,刺骨寒意顺着脊柱而下。
颜璟低着头,像是卸了力般回道:“多谢……太子殿下。”
云郡亭的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盘龙玉佩。而颜璟一抬首,对上玉佩竟一时错愕。
云郡亭见他的反应也是一怔,心中有了计较,却不动声色地转而对郑岱道:“郑大人有要事在身,孤改日再与郑大人一叙。”
“不敢不敢,微臣分内之事,殿下言重了。”郑岱憨厚地笑着,忙回道。
二十余骑重新踏雪启程,颜璟的背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唯余青骢马蹄印里未干的血迹,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梅印。
待一众人走远,温嘉言上前道:“是颜璟。从西凉到北秦,他当真有能耐。”
“时隔太久,我都要记不清他的样貌了。”云郡亭在田埂间踱步,二人朝着远处的城门走去。
朔风掠过城堞,青灰色的箭楼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二人行至城下转弯处,忽见一抹藏蓝身影立在城墙根下。
“殿下!”呼延霖的呼唤被北风扯得支离破碎,却让云郡亭心中一紧。
少年发间霜花簌簌坠落,藏蓝大氅上结着细密冰晶,分明是在雪地里候了许久的模样。他疾步上前时,狐皮靴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
云郡亭玄色大氅披风扫过积雪,他抬手拂去少年肩头落雪,指尖触到冻得发硬的衣料,眉峰一蹙:“倒是瘦了,可是盛京的膳食用不惯?”
呼延霖低头避开审视的目光,嘴角扬起略显局促的笑意:“殿下说笑了,许是盛京风烈,吹得人单薄些。”
他话音未落,忽觉额间一凉,抬眼便见云郡亭执一方洒金帕子,正仰首替他擦拭冷汗。
“出宫不易,同你见一次更是不易,次次都要找由头,还有避开不相干的人。”云郡亭擦汗的同时解释道。
雪粒子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呼延霖垂首,唇边呼出的雾气扑在他的耳畔。
随着擦拭的动作,云郡亭的广袖滑下腕间,露出一截细腕。
呼延霖喉结滚动,慌忙后退半步,却见那截皓腕在雪光中愈发醒目,他慌忙将手缩进袖中,指节捏得发白。
“王爷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妥了。”呼延霖稳住心神,从怀中取出密函,雪水顺着衣袖滴落在青砖上,“岢郡郡守的密报,已按您的吩咐……”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因为云郡亭正用帕子轻轻擦拭他冻得发红的耳垂。
城中传来巡城士卒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寒鸦掠过城头。云郡亭收回手时,帕子上已洇开淡淡的水痕,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他折好手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岢郡郡守是杜文卿的同乡,云郡亭从他那里得知,各地地方官员与豪绅已然联合起来,其意图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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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郡亭回宫时,宫门将要落钥。
朱漆宫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门环上的鎏金饕餮在阴影里咧开獠牙。
他驻足转身,瞥见远处呼延霖的藏蓝色大氅被夜风掀起,露出腰间刀上缠着的丝绦。丝绦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在残阳里划出一道凄艳的血痕。
“殿下,起风了。”康森的声音惊飞檐角两只归鸦,老宦官佝着背立在滴水成冰的檐下,霜花随着动作簌簌而落,“掌灯时辰已过,东宫里的地龙怕是要熄了。”
风卷着碎雪掠过丹陛,云郡亭拢紧大氅,广袖拂过青铜宫灯时带起一缕青烟。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曾经的呼延霖。
可如今,他的冷漠与戒备皆已褪去,留下的只是满心满眼的爱意。
他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意……
可云郡亭怕了,他怕满腔爱意最终错付他人,落得一身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