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贱小子!”陈耀祖的脸扭曲了,捧着受伤的拳头呼了呼,随即抬头,气急败坏地瞪着辛实,预备来抓他。

辛实戒备地站在树影里,放在背后的右手拿了根方才趁陈耀祖不注意在地上捡的木棒,不大长,手臂粗细。有家伙在手里,他心里有谱了不少,暗想,如果非要打架,他心里也是不怕的。

这场仗却并未打起来,金银出现了,急急忙忙从背后把陈耀祖掀开,并且挡在了辛实前头,大声冲陈耀祖吆喝:“不准你欺负辛实。”

辛实松了口气,赶紧从树后走出来,躲进金银一座小山似的背后。他探出个脑袋,扬声给金银助威:“你难道不知道我刚从什么地方出来?你敢打我,让辜先生知道,叫你在这里混不下去!”

由于没有在辛实身上讨到好处,又被金银推搡了一把,陈耀祖早就不耐烦地撸起了袖子,预备要将这两个人捆一块揍一顿,听了辛实这话,他一愣,颇有些忌惮,可为了充面子,半信半疑地嘲笑说:“你吓唬谁呢!进去回了次话,就以为辜家能为你做主?”

多少年没撒过谎了,辛实心里其实心虚,可为了自保,也只能半真半假地借一借辜先生的威风,“辜先生瞧我干净,做事利索,让我明天就去他手底下做事,你不信,你去敲门问问。你要是敢去打搅辜先生,我也就敢请他替我教训你,让你从此以后在马来亚吃不起一口精米饭!”

他要进辜家做事不是骗人,因此越说辛实越有底气,腰板也挺了起来,眼睛里头燃着抹有神的光。

陈耀祖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前狠狠将辛实瞪了几眼,辛实不甘示弱,也直直瞪着他。

气势倒是挺足的,把金银都吓得呆住,可等陈耀祖走远了,那股气势就从他脊梁骨里头被人抽走了似的,他瞬间塌了肩,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他脸色变了,金银急忙问:“你刚才骗他的?我还以为辜家真要留你做事,这下完了,要是他真敢去问呢?发现你骗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不行,你回去收拾行李,还是跟我走吧。”

辛实瞧见他比自己还急,心里一阵暖,拍拍金银的肩膀,笑说:“没骗他,辜家真要聘我做事。”

金银再次地呆住,辛实只好把前因后果同他讲了讲,没仔细说,只说了自己厚着脸皮去求了詹伯,正好辜家又缺人,就叫他捡了这件好事。

金银啧啧称奇,直夸他运气好,这下连住处也不用找,收拾收寓言拾直接来就行。

返城的路上,他们分作两拨,一前一后地走。其实以前也是两拨,其他三个人一队,辛实自己一个人做一拨,今日加了个金银。

瞧见前头小土路上,陈耀祖几个人嘻嘻哈哈,金银又再次地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冲动。干嘛去挑衅他,我要是没赶来,他真的会把你打趴下。”

忧心忡忡的样子,真像他大哥。辛实摸了摸脸,无奈一笑:“他要是真打我,我也不傻,肯定要打回去。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被人这么欺负还不还手,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不用陈耀祖来打,我大哥也得揍我。”

顿了顿,他微笑说:“陈耀祖也不敢真的打死我,我知道这里的规矩,英国人讲法律,要是真把我打坏了,他就得被押送回中国。反正我是跟他撕破脸了,我要是一直躲着,他永远不会甘心,拉拉扯扯的真烦人,还不如叫他打一顿。正好让他知道我不是软柿子,真把我惹急了咱们就一起去死,他有老婆有孩子,比我想活,一定不敢再来找我。”

金银一时无言,有些钦佩地瞧了眼辛实,没看出来,这小子长得花朵似的,居然也有和人搏命的心气。

和一个男人讨论自己被另一个男人纠缠的事情,真丢人,辛实正臊得慌,突然瞧见河边有人在卖鱼,鱼筐上挂了张纸板,上面写了些字,应该是价格。他赶紧招呼金银走了过去。

来了这里这么久,还没吃上过鱼。辛实蹲下来翻了翻框里的鱼,鱼不是活鱼,可是瞧着还算新鲜,应该是刚死。心里一动,他拜托金银问了价格,果然非常便宜,于是买了两条鲤鱼,打算夜里蒸熟吃。

本来有那一食盒的东西,他很不用再掏钱解决晚饭,可是金银告诉他,存不住,天气太热,别说明天,今天夜里都得坏。因此他倒是想留到夜里、留到第二日,心有侥幸,万一不会坏呢。但他又想了想,拿什么赌也不忍心拿吃的赌,一狠心,干脆和金银早就蹲在墙角底下全给吃完了。

明天金家就全部要搬走,这一夜,金家的电灯就没熄过,搬桌子挪椅子的,偶尔夹杂着人嘀嘀咕咕商量这箱衣服该放哪,那箱子锅碗瓢盆该不该带走的声音,天飞快地亮了。

天井里,二叔母招呼了金银一声,叫他帮忙抬桌子,金银抬脚往那头去,正巧看见辛实白着一张脸捂着肚皮虚弱地从水房的盥洗间推门出来。

他的脚当即拐了个弯,先去了辛实那边,两条粗黑的眉毛打结似的皱起来:“怎么,你吐了一夜,还没好点?”

“好点了。”辛实有气无力地点头,依旧地很想吐,可是没东西可吐,全是清水,肚子也疼得厉害。夜里其实还烧过一次,不过捂在被子里发了阵汗,现在不烧了。

心有余悸地,辛实说:“昨天那鱼,应该是没蒸熟。”

金银急道:“没熟?我看压根就是那鱼有毒,你吃了带病的东西才生病。”

辛实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发着抖站不住,正好后头金家二叔母催命似的又开始叫金银,就说:“你去吧,我去床上躺一躺,房东下午才来收房是不是?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啦,你也不要上来同我说再见了,我好困,好想睡觉。”

金银知道他昨夜一夜没睡,一定累极了,边点头,边往外走,没忘记说:“我一个时辰后才走,没好点就叫我,我给你找洋大夫。”

辛实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地回头点了点头。

第10章

辛实这一觉睡得沉,梦也没做一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累得厉害,一丝力气也无。迷迷糊糊的,他费劲掀开了由于脱水而略微凹陷的眼皮,眼前居然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热热辣辣地照在他身上,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身体晃得厉害,后背硌得慌,像是躺在什么硬板子上,他转动眼睛往前一看,是个男人的后背。男人穿短打背心,微微弯着腰,一双黝黑的手正握着两根木杆子,是个抬重物的架势,右手背上一颗太田痣。

显而易见,男人抬的东西就是他。

辛实这才反应过来,他叫人用木板子一抬,正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

他心里悚然,哪有人睡着了这么大动静也闹不醒的,早上回床上躺下来以后他果然是昏了过去,也许是持续的呕吐把身体弄坏了,也许是没吃东西,饿昏的。

在福州,只有抬死人才是这么个抬法,辛实怕得慌,也急,可是没力气,手脚麻痹,努力半天,只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猫叫似的的轻呼。

他一动弹,前头抬他的男人就回过了头,惊讶地道:“呀,你还能醒呢?”这人用布巾蒙着半张脸,可其实不用看脸,单凭手背上那颗太田痣,辛实就认出了他。

辛实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只听陈耀祖叫过他邓麻子,便费力地急忙喊他的名字,虚弱地说:“你们,抬我去哪里……”

说是喊,其实在人家耳朵里听起来,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

邓麻子轻笑一声,有点同情,也有点嫌弃的意味:“小福州,你谁也别怨,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疟疾这病凶,还会传染,烧到昏过去,人也就快死了。”

辛实心一惊,他们这是以为他得了疟疾?他忍不住张了张嘴,焦急地要替自己辩解,可邓麻子根本不给他机会开口,自顾自地说得高兴。

“原本今天是我们兄弟乔迁,姓金的把那好房子占了几年,终于也轮到我们来住一住,结果发现你这个差点病死在里头的晦气货。陈大哥对你也算不错了,金家的人还没走就张罗着要收你做契弟,要带你发财呢,谁知道你的命这么差……”

契兄弟就是说那些喜欢男人的男人,在外为兄弟,在内为夫妻,辛实听得脸色愈加发白,原来陈耀祖一直没想过要放过他。

邓麻子仍在喋喋不休:“前几年,像你这样染了病的,只配往城外的将军坟一扔,跟那些被枪炮打死的放在一起,过个几年,骨头都分不清是谁的。陈大哥不愿意,非得要我们兄弟两个给你挖个坟。我跟你说,你要记住了,真到了快死的关头,记得自己往坑里一滚,来日我们也好填土替你立碑,不用做孤魂野鬼。”

原来这两个人真是把他当死人抬。

什么将军坟,分明是乱葬岗。

辛实越听心越凉,费尽力气挣扎着抬了抬头,手指用力地抠着毛刺横生的木板,赶紧说:“我是闹肚子发烧,不会死,你把我抬回去,我有钱,我要去看西洋医生……”

闹肚子?倒没听说过疟疾还会闹肚子的,果真不是疟疾?邓麻子愣了愣,可又想到这小子发烧是实打实的,他们一进门,把他被子往外一掀,摸到那额头,烧红的碳似的,这不是疟疾是什么。